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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筹备会的场地,设在城市艺术中心一间挑高惊人、灯火通明的会议室。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天花板上垂下的、结构繁复的金属吊灯,冷白的光线经过多次反射,将空间内的每一寸角落都暴露无遗,营造出一种无菌手术室般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陈序几乎是踩着点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包裹着柔软皮革的隔音门。瞬间,室内那种经过空调精确调控的、干冷而稀薄的空气,与他从外面带来的、裹挟着尘嚣与体温的气息形成了突兀的对流。他感到自己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打破了某种既定的、光滑的平衡。
十几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漠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抵御这种无形的穿透力,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却因这种“闯入者”的身份而泛起一丝卑怯的涟漪。他迅速垂下眼睑,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光洁的、代表着不同身份和权力的面孔,然后像一只寻找安全栖木的鸟,快速走向长条形会议桌最末端、那个唯一空着的、毫不起眼的位置。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回音,每一步都像是在敲打着他自己的局促。他拉开椅子,那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在此刻听来也格外刺耳。他坐下,将破旧的帆布背包放在脚边,动作尽量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会议桌的主位,端坐着本次展览的艺术总监,李维。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的男人。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经过长期训练才能达到的、恰到好处的严肃与亲和。他并没有因为陈序的迟到而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是用那双藏在镜片后的、锐利而冷静的眼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同精密仪器发出的射线,短暂停留,便移开了,继续他之前被打断的发言。
“……所以,本次‘城市脉动’主题展,核心在于‘脉动’二字。我们要捕捉的,不是静态的城市景观,而是其内在的、流动的、充满生命力的能量。这种能量,是数据流的,是资本循环的,也是……”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精准的词汇,目光掠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也是人群情感聚合与离散的体现。”
他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座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陈序听着,内心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抵触。又是这些大而无当的词汇,这些被精心包装的概念。它们听起来无比正确,无比高端,却像漂浮在空中的彩色肥皂泡,美丽,但空洞,一触即破。他几乎能想象出,最终呈现的展览,会是一堆闪烁着LED灯光、播放着延时摄影视频、充斥着互动屏幕的“高科技”装置的集合,看似前沿,实则是对真正艺术感知力的阉割。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坐在李维右手边的一个年轻人。那是周景明,和他年龄相仿,却是海外某知名艺术学院镀金归来的“新锐”。周景明穿着一身设计感极强的潮牌服装,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自信与淡淡优越感的笑容。他正微微侧身,专注地听着李维的讲话,不时赞同地点点头,偶尔在面前的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什么,姿态娴熟而自然,仿佛天生就属于这个场合。
陈序认得他。几个月前,他们曾竞争过同一个驻留艺术家的名额。最终,周景明那套融合了社交媒体元素和流行符号的“快餐式”作品,击败了他耗时半年、深入城市边缘地带创作的纪实性油画系列。评审的意见是,周景明的作品“更具时代感和传播性”。
一股混合着不忿与鄙夷的情绪,像小小的火苗,在陈序的心底窜动。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会议室的落地窗外,是城市中心公园的一片人造绿意,修剪整齐,却缺乏野性的生命力。就像这个房间里的许多人,包括他自己,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修剪、规训着。
李维的发言结束了,他示意大家开始讨论布展的具体分区方案。轮到周景明发言时,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清晰而富有感染力的语调开始阐述他的“沉浸式情绪感知空间”构想。
“……我们可以通过捕捉参观者的面部微表情、心率波动等生物数据,实时生成对应的抽象视觉图像与音效,形成一个与观者情绪同频共振的动态场域。这不仅仅是观看,而是‘融入’,是让观者成为艺术本身的一部分……”周景明侃侃而谈,手势配合着语言,显得极具说服力。他引用着最新的科技名词,援引着国外某个前沿艺术小组的案例,言语间充满了对这种“未来艺术形态”的笃信。
在座的不少人,包括李维,都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频频点头。
陈序听着,却感觉胃里一阵翻搅。将人的情绪简化为冰冷的数据,将艺术体验降维成一种生物反馈实验?这在他看来,是对人性深处不可言说、不可测量部分的一种粗暴侵犯和亵渎。艺术那神秘而痛苦的分娩过程,那灵魂的私密颤栗,难道最终就要被这样一套光鲜亮丽的技术外衣所取代,变成一场取悦大众的、廉价的互动游戏?
他感到身体里的那群“蜂”又开始骚动起来,嗡嗡作响,撞击着他的理智。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试图借此压制住那股想要站起来反驳的冲动。
他知道他应该沉默。他知道在这种场合,挑战周景明,某种程度上就是在挑战认可周景明的李维,挑战这套运行已久的游戏规则。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苏晚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满身是刺,扎伤所有试图靠近你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视线固定在面前空白的笔记本上,试图将自己抽离出来,成为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然而,周景明接下来的几句话,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引线。
“……尤其重要的是,这种形式能够完美规避传统艺术表达中,常常因为创作者过于强烈的个人情绪和主观偏执所带来的‘审美壁垒’和‘沟通障碍’。艺术应该走向更广阔的公众,而不是沉溺于小圈子的、无病呻吟的自我表达……”
“无病呻吟的自我表达”。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陈序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上。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痛苦、所有在孤独中咀嚼的失败与不甘,都被这句话轻飘飘地否定了,被贴上了这样一个廉价而侮辱性的标签。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了头顶。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射向周景明。会议室里原本流畅的讨论氛围,因为他这个突兀的动作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瞬间凝滞了。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这一次,带着更多的惊诧、疑惑,以及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李维微微蹙起了眉头,但没有立刻出声制止。
陈序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发紧,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还是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寒意:
“周先生,按照你的逻辑,是不是蒙克的《呐喊》也需要先连接上心率监测仪,证明画中人的确感受到了极致的恐惧,才能被称之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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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种死寂。那种寂静并非空无,而是充满了无形的张力,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发出撕裂的鸣响。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空调出风口的微弱气流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牢牢锁定在陈序身上。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重量,有的惊愕,有的玩味,有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像无数细小的针,刺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麻痒的刺痛感。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擂鼓之声。血液冲上头顶带来的灼热感尚未消退,反而因为此刻的寂静和聚焦而变得更加滚烫,几乎要灼伤他的理智。
周景明显然没有预料到会有人,尤其是坐在末位的陈序,会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是尖锐地发起挑战。他脸上那精心维持的、自信从容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先是错愕,随即迅速被一层薄薄的愠怒所覆盖。他扶了扶并不存在歪斜的眼镜,这是一个下意识的、掩饰内心波动的动作。他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惯常的、用于化解尴尬的社交微笑,但最终没能成功,只形成一个略显僵硬的弧度。
“陈序……先生,是吗?”周景明开口了,语调刻意放得平缓,试图重新掌控对话的节奏,但那份被冒犯后的冷意,还是从字缝间渗透出来,“我想,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科技是手段,是桥梁,目的是为了拓展艺术的边界,让更多人能够理解和感受艺术的魅力。这与《呐喊》这样的经典杰作所表达的人类共通情感,并不矛盾。它们属于不同的维度。”
他试图将讨论拉回“理性”和“建设性”的层面,这是一种高级的应对策略,既回避了陈序质问中的锋芒,又将陈序定位成了“误解者”和“破坏者”。
陈序听出了这层意味。他感到一股更深的怒火在胸中翻腾。这种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言辞,这种试图用“维度”“边界”之类宏大词汇来模糊本质区别的做法,让他感到一种智力上的侮辱。他讨厌这种虚伪的、包裹在礼貌外衣下的交锋。
“不同的维度?”陈序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那丝颤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刻薄的清晰度,“还是本质的不同?将情感数据化、可视化,听起来很‘科学’,很‘客观’,但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简化甚至阉割?艺术最珍贵的那部分,恰恰是那些无法被数据捕捉、无法被语言精准描述的、混沌的、私密的、甚至是痛苦的内核。你试图用技术搭建的‘桥梁’,通向的或许只是一个被预先设定好的、肤浅的情感主题公园,而不是艺术真正试图探索的、那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内心荒原!”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内心深处翻涌了无数遍的思考倾泻而出。这些话,他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对着空无一人的画室,或者对着苏晚离开后留下的虚空,反复咀嚼、演练过。此刻,在这个他憎恶的场合,面对着这个他鄙夷的对手,它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看到周景明的脸色微微发白,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更强的恼怒所取代。周景明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
但一个更沉稳、更具权威性的声音打断了他。
“陈序。”
是李维。他只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躁动。他的目光透过无框眼镜,平静地落在陈序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明显的不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陈序感到不安。
“讨论可以有不同的观点,”李维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但我们需要的是建设性的意见,是基于对展览整体目标和现实条件的理解。情绪的宣泄,对于解决问题毫无助益。”
“情绪的宣泄”。
这五个字,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陈序的头顶浇下,瞬间熄灭了他胸中的火焰,只留下一片湿冷的、狼狈的灰烬。他所有的论述,他自认为掷地有声的批判,在李维的定性下,变成了一次不值一提的、幼稚的“情绪宣泄”。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他想说这不是情绪,这是原则!是关乎艺术本质的原则!但他看着李维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对一切漠然的眼睛,看着周围那些或同情、或讥诮、或事不关己的目光,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块坚硬的、无法吞咽的石头。
他意识到,在这里,在这个由权力、资源和既定规则构筑的体系里,他的“原则”轻如鸿毛。他激烈的对抗,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场可供观赏的、拙劣的表演,除了证明他自己的不合时宜与格格不入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拼尽全力挥舞着长矛,冲向风车,最终只是惹来旁观者的一阵窃笑。
他默默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刚才那股支撑着他挺身而出的勇气,瞬间消散殆尽,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屈辱。他听到李维用他那平稳的、不容置疑的语调,将讨论引回了原来的轨道,仿佛刚才那段不愉快的插曲从未发生过。周景明也迅速调整好状态,继续他的阐述,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胜利者的矜持。
陈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逐渐冷却的石像。只有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和内心深处那群因为挫败而更加狂躁、发出无声尖啸的“蜂”,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着的、痛苦着的生命。
他知道,他又一次,失败了。用他最熟悉的方式,收获了最熟悉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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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会议是如何结束的,陈序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只记得李维宣布散会后,人们纷纷起身,椅子移动的声音、低语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像退潮的海水,迅速填满了之前的寂静。没有人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已经谢幕的背景板演员。周景明在与李维低声交谈了几句后,也拿着他的平板电脑,步履轻快地离开了,经过陈序身边时,甚至没有投来一瞥,那种彻底的忽视,比直接的嘲讽更令人难堪。
陈序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的。他几乎是拖着脚步,挪出了那扇厚重的门,重新回到了艺术中心宽敞而冷清的大厅。外面阳光正好,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照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而规整的光斑。但这光明与他无关,反而照得他无所遁形,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明亮厅堂的、灰暗的蛾子。
他没有立刻离开。一种混合着愤怒、羞耻和空虚的情绪,在他体内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需要消化这场惨败带来的余震。他下意识地走向大厅一侧,那里有一个相对僻静的休息区,摆放着几张设计简约的沙发和茶几。
就在他走近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靠窗的那张沙发,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瞬间僵立在原地。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子。她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阳光勾勒出她熟悉而又陌生的侧影。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浅灰色羊绒衫,脖颈纤细,姿态安静而优雅。仅仅是这样一个静止的轮廓,就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陈序记忆中那扇尘封已久、却从未真正锁死的门。
苏晚。
怎么会是她?在这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以一种失控的、狂乱的速度疯狂擂动。血液呼啸着冲上头顶,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声,盖过了外界所有的声响。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几乎要站立不稳。
仿佛感应到了他灼热而混乱的视线,苏晚缓缓转过头来。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那一刻,世界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褪去了,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他曾在无数个日夜描摹、回忆、痛恨又渴望的眼睛。它们依旧清澈,像两潭深秋的湖水,只是湖底沉淀的,不再是当年那种不谙世事的纯净,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淡淡疏离的微光。那光芒,像一层薄冰,隔开了他与她的世界。
她看到他,显然也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如同平静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但那涟漪很快便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陈序无法立刻解读的情绪——有意外,有瞬间的恍惚,或许还有一丝……了然的怜悯?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钟,时间短促得像一个幻觉,却又漫长得像度过了一个世纪。陈序能感觉到她的视线扫过他凌乱的头发,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以及他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与周景明和李维交锋后的狼狈与戾气。
然后,她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像是一个对待陌生人的、极其客套而疏远的礼节。没有笑容,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一丝旧日痕迹的波动。做完这个动作,她便自然地、平静地转回了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偶然闯入她视野的路人甲。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
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带着残忍的精准度,刺穿了陈序所有的心理防御。
她看见他了。她认出了他。然后,她无视了他。
这种彻底的、平静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无视,比愤怒的斥责、怨恨的目光,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它无声地宣告着:你,以及与你有关的一切,在我这里,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激不起任何波澜,不值得投入任何情绪。
陈序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刚才在会议室里积蓄的所有愤怒、所有不甘、所有因为对抗而产生的肾上腺素,此刻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遗弃在路边的旧物,覆盖着厚厚的尘埃,而那个曾经珍视过他的人,如今只是步履从容地从他身边走过,连驻足片刻都不愿意。
他看到她放在身旁沙发上的、一个设计简约却质感高级的手提包,看到她手边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看起来像是花草茶的饮料。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安宁的、被妥善安置好的气息,与他此刻内心的狂风暴雨、与他自身的落魄滚倒,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他还有什么面目,让她多看一眼?
那个在会议上据理力争、锋芒毕露的陈序,那个内心叫嚣着要征服世界的陈序,在此刻,轰然倒塌,碎成一地齑粉。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离一般,踉跄着冲出了艺术中心的大门,将那片明亮、冰冷、以及那个静坐窗边的身影,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室外灼热的阳光和喧嚣的声浪瞬间将他包裹,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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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阁楼的。
意识是模糊的,脚步是虚浮的。城市的景象、声音、气味,都变成了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与他内心那片更大的、死寂的荒原重叠在一起。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凭借着残存的生物本能,在熟悉的街道上移动、穿行。
推开阁楼那扇吱呀作响的门,熟悉的、混杂着霉味、颜料和酒精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曾经让他感到窒息,但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扭曲的“归属感”。至少在这里,他可以尽情地腐烂,无需掩饰。
“砰”的一声,他重重地将自己摔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折叠床上,巨大的震动让床架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没有开灯,任由昏暗吞噬自己。斜窗透进来的、城市夜晚的光污染,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投下诡异而扭曲的光影,如同他内心无法言说的痛苦形状。
苏晚那个平静的、转回去的侧脸,像用烙铁烙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无论他睁开还是闭上眼,都无比清晰地浮现着,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在他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候?
命运仿佛一个恶毒的导演,精心安排了这场残酷的偶遇。让他在 professional 的战场上输得一败涂地之后,紧接着,又在情感的废墟上,遭受了这致命的一击。
他以为时间已经抚平了一些东西,他以为那些激烈的恨意足以覆盖掉曾经的柔软。但直到再次看到她的那一刻,直到被她那样平静无波地“无视”的那一刻,他才绝望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从未真正过去。它们只是被深埋了,像休眠的火山,看似平静,内部却涌动着足以毁灭一切的岩浆。
他想起了他们最后那次争吵。画室里,油彩的气味浓郁得令人窒息。他因为又一次被画廊拒绝而暴怒,将画架推倒,颜料泼洒了一地。她试图安慰他,他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指责她根本不理解他的艺术,不理解他的痛苦。
“你满身是刺,扎伤所有试图靠近你的人,包括我。你爱的不是艺术,甚至不是我,你爱的只是那个‘对抗全世界’的、悲壮的自己。”
她当时说这句话时,眼神里的那种失望和疲惫,此刻与今天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可辩驳的审判。
是啊,他满身是刺。今天在会议上,他不就是这样吗?用激烈的对抗,成功地再一次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无法融入集体、无法控制情绪的“异类”。他赢得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周景明和李维那隐含不屑的目光,只有同事们无声的疏远。
而苏晚,她显然已经走出了那片被他搅得乌烟�气的泥沼。她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优雅,那么……“正常”。她不再需要面对他的阴晴不定,他的愤世嫉俗,他的自我毁灭倾向。她离开了,然后过得很好。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带来缓慢而真切的剧痛。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墙角那瓶喝剩的威士忌。他拧开瓶盖,仰头狠狠地灌了几大口。劣质的酒精像一道火焰,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种短暂的、麻痹般的暖意。但这暖意无法驱散骨髓里的寒冷。
他走到画架前,一把扯下了那块脏兮兮的盖布。
画布上,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背景是扭曲的、如同废墟般的城市轮廓,前景,是一个模糊的、挣扎的人形,被无数混乱的、尖锐的线条所缠绕、穿刺。整幅画充满了压抑、痛苦和一种无处释放的暴力感。
这是他最近的状态。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可是,画这些有什么用?表达痛苦有什么用?除了自我感动,除了满足那点可怜的、“悲壮的自己”的幻觉,还能换来什么?换不来认可,换不来生存,更换不回……那个曾经用清澈目光注视着他的女孩。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虚无感,像深海的黑暗,将他彻底吞噬。
他举起酒瓶,又想灌一口,却发现瓶子已经空了。他暴怒地将空瓶砸向墙壁。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碎片四溅,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灵魂。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着气。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内心深处那群永不知疲倦的、发出绝望嗡鸣的“蜂”。
对抗世界?他连自己都对抗不了。
奔赴山海?他连这间小小的阁楼都走不出去。
野蜂飞舞?他只是一只被困在琥珀里,徒劳振翅的、濒死的昆虫。
夜,还很长。城市的嗡鸣,依旧在窗外持续。但对于陈序来说,世界仿佛已经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死亡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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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至第五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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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