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
作者 崔和平
冬晨,天地披上薄霜,如轻纱覆野,寒气似细针,悄然刺入衣领,渗进骨髓。万物蛰伏,草木凋零,大地沉入一片凝滞的寂静。就在这萧瑟的底色中,一树寒梅,悄然绽于墙角、沟壑、溪畔、山崖——无声无息,却以一缕幽香、几点朱痕,划破寒寂,点燃了冬的魂魄。此情此景,恰如王安石笔下“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的诗句,点点数语,道尽其孤绝中的傲然。
那不是喧嚣的红,也并非招展的艳。冬梅之花,含蓄而克制,是绝境中悄然绽放的倔强。花瓣薄如蝉翼,色泽却浓烈如血,在灰白的世界里,宛如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焰。它不依不傍,独立寒风,枝干虬曲如铁,似经风雪千锤百炼,却依旧挺拔,不折不弯。每一片花瓣的舒展,都似对严寒的低语:我虽渺小,却不曾屈服。此般风骨,暗合陆游“雪虐风饕愈凛然”之咏,于凛冽中愈显刚毅。
曾见一株老梅,生于荒园断墙之下,根须紧攥石缝,枝干歪斜,却倔强向上。冬至前后,忽而开花,一朵、两朵,继而满树星点,如雪地洒落的胭脂。落雪时,花瓣承雪,晶莹如泪;雪融时,水珠沿蕊滑落,似含幽怨。可它依旧绽放,不惧霜冻,不避寒流,仿佛只为证明:纵在最凛冽的时节,生命也可以炽热如火。此境恰似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写照,清绝中蕴藏生机。
冬梅之香,尤为殊异。不似春花浓烈,不若夏荷清扬。它是冷的,清的,如寒风中游走的一缕幽魂,须近前静嗅,方得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甜。不争不扰,却能悄然沁入鼻息,直抵心扉,宛如久别重逢的低语,温柔而坚定。古人谓“暗香浮动”,诚非虚言。此香此韵,又如姜夔“苔枝缀玉,冷蕊轻盈”之叹,于清寒中独标高格。
常思,古人何以独钟于梅?或正因其生于寒苦,而风骨不改。不与群芳争春,偏于百花凋零时独放;不惧孤寂,宁在风雪中独舞,不趋暖阳而随波。它像极了那些逆境中守心之人——不为因世态炎凉而动摇,不因为命运多舛而俯首。一花一落,皆是“傲骨”的注脚。卢梅坡曾言“梅雪争春未肯降”,梅之傲雪,正蕴含在这不肯降的倔强中。
冬梅之美,也在于“留白”。枝疏花稀,却意境深远。不求繁盛,不事堆砌,以少胜多,以简驭繁。如中国画中之梅,常只一枝数朵,余皆留白,却令人觉整个寒冬尽在笔端。那空白,非虚无,而是想象的天地,是心灵栖息的角落。此般意境,暗合王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之志,于简淡中见浩然。
也见过有人折梅枝,插于陶瓶,置诸案头。虽离本根,花犹不萎,挺立如初,似其精神已超形骸。室内静放,以一缕香、一点红,提醒世人:纵处斗室,心亦可向寒而生。此不正是文人墨客之写照?居陋巷而怀天下,处困顿而守节操。陆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折梅寄远,寄的何尝不是这寒中孕春的信念?
花期不过十余日,花瓣便如雪轻坠。然它从不哀叹,亦不悲戚。落花之后,青梅初结,来年夏日,将凝成酸涩却可入药之实。其生,非为刹那绚烂,实为延续一种精神——一种于寒冷中生长、于孤寂中开花的精神。此般轮回,恰似黄蘖禅师所悟“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在凋零处孕育新生。
更有一段千古佳话,令人动容:北宋隐逸诗人林逋,终身不仕不娶,结庐杭州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他种梅养鹤,吟诗自适,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千古绝唱。他不慕荣华,不逐名利,只与寒梅共守清寂,与白鹤同游林泉。这株孤山之梅,不再仅是植物,而成为一种人格的象征——清高、孤洁、不染尘俗。林逋之于梅,是知音;梅之于林逋,是知己。这份人与花的精神共鸣,让冬梅的意象,从此更深地镌刻进中华文化的骨血之中。
冬梅之香,冷而暖人。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已经在风雪中,将春天悄然藏入花心。而那“梅妻鹤子”的故事,也如一缕暗香,穿越千年风雪,依然在人间轻轻浮动,提醒我们:纵使世路寒凉,总是有人愿与孤梅为伴,守一方心灵的净土。
附诗数章,以寄幽怀:
冬梅新咏
雪压南枝冻未消,荒园断垒立清宵。
根蟠石罅龙蛇活,萼破冰绡血泪凋。
处士庐前香暗度,汪伦宅畔影空描。
何须更问春消息,已把芳心寄玉条。
岁寒三友图
松针负雪立苍苔,竹影摇窗碎玉堆。
忽有寒香穿牖入,一枝斜破冻云开。
松涛低语千年事,竹节轻敲万壑雷。
莫道孤山林处士,此心原不为春来。
冬梅赋
寒酥凝野锁千涯,万木萧疏影渐斜。
忽见琼英破冻出,一枝吹落石栏斜。
暗浮清韵随风远,半染霜衣半染霞。
莫道此际无颜色,春心已在雪中芽。
孤山寻梅
芒鞋踏碎玉尘飞,竹杖敲残冻云垂。
忽见茅檐斜月里,一枝疏影印苔衣。
暗香浮动惊栖鹤,冷蕊初开颤玉妃。
欲折寒枝寄远道,此心原不为春归。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庄市作家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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