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江底暗流
第四十章 惊澜
头七过后的第五天,平静被彻底打破。
陈景明没有再亲自上门,取而代之的是一封由王律师和赵律师联合署名的正式律师函,由快递员送到了老宅门口。函件措辞严谨而冰冷,援引《民法典》继承编相关条款,明确指出在无法提供有效遗嘱的情况下,陈望石先生的遗产须按法定继承办理。函件要求陈知白在收到本函后三日内,配合完成遗产分割的相关法律手续,否则将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并保留追究其恶意拖延导致其他继承人损失的权利。
随律师函附上的,还有一份更加详尽的《遗产析产方案》,不仅明确了老宅的产权分割比例,甚至已经开始对宅内部分“有较高市场价值的古典家具及器物”进行初步估价列表。其准备之充分、态度之强硬,远超陈知白的预期。
这封律师函,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惊澜。
陈知白拿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知道,最后的通牒来了。法律程序的启动,意味着事情将彻底脱离家族内部协商的范畴,进入一个更冷酷、更不由分说的轨道。
他站在客厅中央,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律师函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视网膜上。
“知白,怎么回事?”陈景心姑母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她显然听到了动静,缓缓走了下来,目光落在陈知白手中的文件上。
陈知白没有说话,只是将律师函递了过去。
陈景心接过,戴上老花镜,就着光线仔细阅读起来。她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变得越来越难看,嘴唇紧紧抿着,握着纸张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读完,她猛地将律师函拍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胸口剧烈起伏。
“混账东西!他这是要逼死我们吗?!”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尖锐,“连法院都搬出来了!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还有没有这个家?!”
“姑母,您别激动……”陈知白连忙上前扶住她,生怕她气坏身体。
“我怎么能不激动?!”陈景心甩开他的手,眼中燃烧着怒火,但在这怒火深处,陈知白似乎看到了一丝……被背叛的痛楚和无力。“为了点钱,他真是……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她跌坐在太师椅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喃喃道:“爸……您看看,这就是您当年看好的人……这就是您想要的‘景明置业’……”
陈知白看着姑母瞬间苍老颓唐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封律师函不仅是在逼他,也同样深深地伤害了一直试图维系家族表面平衡的姑母。
“姑母,”他蹲下身,看着陈景心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坚定,“我们不能再被动挨打了。”
陈景心抬起浑浊的双眼,看着他:“你……你想怎么做?”
“二叔他不是要打官司吗?”陈知白站起身,眼神锐利,“那就打!但他想怎么分割,得先把事情说清楚!他这么急着要老宅的产权,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和那个‘景明置业’在上游的开发计划有关?”
陈景心愣住了,似乎没料到陈知白会如此直接地提出这个问题。
陈知白不再犹豫,将三叔公报告中关于上游开发危害的结论,以及“龙涎口”的关键性,还有刘站长的担忧,尽可能清晰地向姑母阐述了一遍。
陈景心听着,脸上的愤怒渐渐被震惊和一种深沉的忧虑所取代。她虽然固执,但并不愚蠢,尤其是当这些风险与老宅的存亡、与父兄过往的执念联系在一起时,她无法再简单地用“规矩”或“家族脸面”来回避。
“你……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三叔公的报告就是证据!刘站长可以作证!省里的专家也认可报告的观点!”陈知白语气铿锵,“而且,我已经让李蔓联系了媒体朋友,如果二叔一意孤行,我们就把这些事情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他们所谓的‘开发’,到底会带来什么!”
“媒体?!”陈景心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失,“你……你要把家丑外扬?!这怎么行!陈家丢不起这个人!”
“姑母!”陈知白打断她,目光灼灼,“是陈家的脸面重要,还是老宅的存亡重要?还是下游那么多人的安危重要?!三叔公当年就是顾忌太多,才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孤独终老!我们还要重蹈他的覆辙吗?”
“……”陈景心被问得哑口无言,身体晃了晃,重新跌坐回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和更巨大的抉择。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阳光无声移动,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陈景心才缓缓抬起头,看着陈知白,眼神极其复杂,有挣扎,有痛苦,有无奈,也有一丝决绝的微光。
“你……真的决定了?”她声音干涩地问。
“决定了。”陈知白毫不犹豫。
陈景心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积压了一辈子的郁结都吐出来。她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眼中虽然依旧疲惫,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清明。
“好……”她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既然他陈景明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了。”
她站起身,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坚定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刘站长吗?我是陈景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忙……”
陈知白站在一旁,看着姑母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
惊澜已起,再无退路。
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
第四十一章 砥流
陈景心姑母的电话,像吹响了反击的号角。她不仅联系了刘站长,详细说明了情况,并同意在必要时,由刘站长以文化站和老辈知情人的身份,向有关部门反映三叔公报告所揭示的风险。更重要的是,她动用了一些陈知白都不知道的、潜藏在岁月深处的人脉关系,开始从侧面了解“景明置业”这个开发项目的具体审批进度和背后更详细的信息。
陈知白则紧锣密鼓地和李蔓保持着沟通。省环保研究院那位学长的初步评估意见已经通过邮件发了过来,虽然措辞谨慎,但明确指出了三叔公报告中所提及风险的合理性和潜在严重性,建议进行更深入的专项评估。省报的那位记者朋友也表示高度关注,已经开始着手搜集相关资料,并计划在合适时机进行实地探访。
与此同时,陈知白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情。他将三叔公报告中关于“龙涎口”关键性及上游开发潜在危害的核心内容,连同老宅那些触目惊心的“苔痕”水线照片,整理成一份简明扼要的图文材料,匿名寄送到了县、市两级的水利、环保、文物保护和纪检监察部门。
他知道这很冒险,可能会打草惊蛇,也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他更知道,必须将问题摆到台面上,必须引入公权力的监督。仅仅依靠家族内部的抗争和媒体的潜在曝光,力量还远远不够。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三叔公的房间里,看着窗外奔流不息的寒江。江水依旧沉默,但他仿佛能感觉到,江底那些被压抑已久的暗流,正在因为他投下的这些石子,而开始加速涌动、碰撞。
他拿起那根空竿,紧紧握在手中。竹竿冰凉,却仿佛与他血脉相连,传递着一股沉静而坚定的力量。三叔公当年,是否也是握着这根竿,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的误解与压力,如同中流砥柱,抗衡着时代的洪流?
他现在所做的,或许不及三叔公那般决绝与孤独,但他同样是在砥流——抵挡着一股名为“短期利益”和“发展至上”的汹涌浊流。
下午,李蔓打来了电话,语气带着兴奋和一丝紧张:“哥,有动静了!我那个记者朋友说,他通过内部渠道了解到,你寄出去的那些材料,好像引起了一些部门的注意!水利局和环保局那边已经开始有人私下询问寒江上游开发项目的事情了!而且,‘景明置业’那边好像也听到了一点风声,他们的项目推进速度似乎……慢下来了!”
陈知白心中一震!有效果了!他投下的石子,真的激起了涟漪!
“还有,”李蔓继续说道,“妈刚才也给我打电话了,说她托人问到了点消息。‘景明置业’的那个开发方案,好像……真的涉及在那个‘龙涎口’附近修建配套设施!而且,他们的环评报告似乎存在一些……争议。”
果然!三叔公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二叔和“景明置业”的计划,果然隐藏着巨大的环境风险和程序瑕疵!
“小蔓,谢谢你!也谢谢姑母!”陈知白由衷地说道。
“哥,我们是一家人。”李蔓的声音带着坚定,“妈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这次是站在你这边的。她说……不能再让三舅公的悲剧重演了。”
陈知白眼眶微微发热。姑母的转变,是他这场战役中,意想不到却至关重要的收获。
挂了电话,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混合着希望和力量的振奋。他不再是那个在家族泥潭中无助挣扎的陈知白,他找到了自己的战场,拿起了自己的武器。
然而,他也清楚,这仅仅是开始。“景明置业”和二叔绝不会轻易放弃。暂时的受阻,只会让他们更加警惕,甚至可能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方寒江上游的方向。暮色渐合,天际最后一抹霞光将云层染成暗红色,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
砥流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他已无所畏惧。
---
第四十二章 悬旌
律师函规定的三天期限,转眼就到了第二天。老宅内外,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氛。陈景心姑母不再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而是时常坐在客厅,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决然,仿佛一位坐镇中军的老将。
陈知白则反复检查着他手中所有的“弹药”——三叔公的报告复印件、专家评估意见、老宅苔痕照片、关于“龙涎口”的地图笔记,以及所有相关的通讯记录。他将这些材料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确保在需要时可以随时调用。
他知道,明天,就是最后摊牌的时刻。二叔和陈景明置业,要么接受谈判,要么就会正式提起诉讼。而无论哪种情况,他都必须在法律和舆论的战场上,同时做好准备。
傍晚时分,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老宅的门。
陈知白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愣住了。
是陈知黑。他的那位几乎从不主动与人交流的堂弟。
陈知黑依旧穿着那身看起来有些臃肿的黑色羽绒服,头发凌乱,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白。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些熟食和啤酒。
“哥。”陈知黑低低地叫了一声,眼神有些闪烁,不敢与陈知白对视。
“知黑?你怎么来了?”陈知白侧身让他进来,心中满是疑惑。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二叔的儿子突然来访,意味着什么?
陈知黑走进客厅,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目光快速扫过坐在太师椅上的陈景心,低声叫了句“姑妈”。陈景心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坐吧。”陈知白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陈知黑没有坐,而是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在茶几上,搓了搓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我爸让我来的。”
陈知白和陈景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
“二叔让你来……有什么事?”陈知白不动声色地问。
陈知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陈知白:“我爸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只要你在明天之前,签了这份新的协议,之前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律师函也可以撤回。而且……价格可以再谈,保证让你满意。”
陈知白接过信封,没有立刻打开。他看着陈知黑,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陈知黑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知黑,”陈知白缓缓开口,“你知道‘景明置业’在上游想干什么吗?你知道那个开发计划,可能会毁掉老宅,甚至对整条寒江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吗?”
陈知黑的身体微微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含糊地说道:“我……我不懂这些……我爸说……那是为了大家好……能赚大钱……”
“为了大家好?”陈景心突然冷笑一声,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为了谁好?为了他把陈家的祖业都败光吗?为了他把这条江都毁掉吗?!”
陈知黑被姑母的气势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陈知白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一份修改过的《遗产分割及转让协议》,条件确实比之前优厚了一些,但核心没变——要求他放弃对老宅的继承权,并转让给陈景明指定的代持人。
这根本不是谈判,这是最后通牒前的利诱。
陈知白将协议轻轻放回茶几上,看着陈知黑,语气平静却坚定:“知黑,你回去告诉二叔。老宅,我不卖。不是钱的问题。如果他一意孤行,非要打官司,或者非要推动那个开发项目,那我只好把三叔公留下的报告,还有我们掌握的其他情况,全都公之于众了。到时候,恐怕就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
陈知黑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哥!你别……别乱来!我爸他……他会……”
“他会怎么样?”陈知白目光如炬,“你告诉他,我等着。”
陈知黑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慌乱地抓起那个装着熟食和啤酒的塑料袋,像是躲避什么瘟疫一样,仓皇地逃离了老宅。
看着陈知黑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陈知白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最后的悬旌已经落下。
战书,已经通过陈知黑,明确地传递了过去。
没有退路了。
明天,将是决定一切的一天。
夜色,如同浓墨般笼罩下来。
老宅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悬旌待战的孤舟,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命运的最终裁决。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