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扛石如禅
烈日如火,炙烤着浑浊的河滩。空气仿佛凝固,弥漫着汗水的咸腥与泥土的窒闷。净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如溪流般纵横,与尘土混合成泥浆,紧紧黏附在每一寸肌肤。那条粗糙的榆木扁担,早已将他瘦削的肩膀磨得皮开肉绽,每一下触碰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烙下,带来尖锐而持续的灼痛。
他咬紧牙关,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岩石。双腿深陷在黏湿的泥淖里,每一次拔起、迈步,都需要调动全身近乎枯竭的气力。沉重的石筐压弯了他的脊梁,让他不得不以一种近乎佝偻的姿态,艰难前行。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
这纯粹的、野蛮的肉体苦痛,如同狂暴的洪水,冲击着他过往二十年构筑的所有精神堤坝。什么“观身不净”,什么“受即是空”,在这切肤的、不容置疑的疼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纸糊的盾牌,一触即溃。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在那意识几乎要被生理的极限所淹没的边缘,一种奇异的变化悄然发生。
他不再试图去“对抗”这痛苦,不再去“观想”它的空性。他放弃了所有从经文中得来的、用以处理不适的技巧。他只是被迫地、全然地“沉浸”在这痛苦之中。
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又似乎被极度简化。
世界缩小了,缩小到只剩下他这具颤抖的、负重的皮囊,以及脚下这一小段泥泞不堪的路。
意识也模糊了,不再有纷飞的妄念,不再有对过去的追悔与对未来的恐惧。
只剩下最原始的感知——肩膀上火辣辣的灼烧,双腿灌铅般的沉重,胸腔里撕裂般的喘息,还有那扁担压在血肉上的、无比清晰的、一下又一下的、富有节奏的钝痛。
这疼痛,这疲惫,这沉重的负担,本身成了一种无比强烈的、不容分说的“当下”。
他忽然发现,当心念不再挣扎,不再试图逃离这痛苦的“此刻”,只是被动地、全然地去承受和感知时,那痛苦本身,似乎发生了一种质变。它依然存在,甚至更加清晰,但它那折磨人的、令人崩溃的属性,却莫名地减弱了。
它不再是一种需要被驱赶的“敌人”,而变成了一种……单纯的“存在”。如同呼吸,如同心跳,如同这河滩上灼热的阳光和浑浊的空气。
一种近乎禅定的、极度专注的宁静,在这狂暴的肉体痛苦核心,缓缓升起。
扛石,如禅。
每一步,都是行走的禅定。
每一痛,都是清醒的觉知。
他不再是一个“正在受苦的修行者”,他本身就是这“苦”与“行”的合一。
第五十四章:堤上梵音
夜幕终于降临,如同慈悲的帷幕,暂时遮盖了白日的残酷。河滩上点燃了零星的火堆,驱散着部分黑暗和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更深沉的疲惫与绝望。
民夫们如同被抽去骨头的软泥,瘫倒在简陋的窝棚里或直接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呻吟、沉重的叹息,以及因过度劳累而无法抑制的、痛苦的咳嗽声。白天的酷热与重负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也碾碎了他们眼中微弱的光。
净源靠坐在一个背风的土坡下,浑身如同散架一般。肩膀的伤口与粗布衣服黏在一起,稍一动弹便是钻心的疼。他小心地取出清水囊,抿了一小口,滋润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又拿出一个已经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子,费力地、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湿,艰难地吞咽。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这些麻木或痛苦的脸庞。他们和他一样,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他们心里或许也惦念着远方嗷嗷待哺的孩童,倚门望归的妻子,年迈体弱的爹娘。但在此刻,他们只是编号,是劳力,是这庞大工程里一颗颗微不足道、随时可能被损耗的螺丝。
一种巨大的悲悯,如同夜色般笼罩了他。
他想起了佛陀在菩提树下的觉悟,想起了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那并非遥远的神话,而是对眼前这般苦难最深刻的洞察与最决绝的回应。
他能做什么?他无力改变这严酷的役制,无法减轻他们身体的痛苦。
但他还有声音。
他整理了一下呼吸,无视身体的剧痛和喉咙的干涩,用一种不高却异常清晰、平和而沉稳的声调,低声诵念起来。不是以往那种追求韵律、仪轨庄严的诵经,而是将全部的心力,融入每一个字句,如同在黑暗的旷野中,试图点燃一盏微弱的灯。
他念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经文声在寂静的夜里缓缓流淌,如同清冽的泉水,注入这片被苦难凝固的土地。起初,周围的民夫只是茫然地听着,这陌生的、带着韵律的声音与他们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
但渐渐地,那平和而坚定的韵律,那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力量的音节,开始穿透肉体的疲惫与心灵的麻木。
有人停止了呻吟,侧耳倾听。
有人睁开了空洞的眼睛,望向声音的来源。
那诵经声并不激昂,不试图鼓舞,也不空洞地安慰。它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它似乎在说,你们所承受的这色身的痛苦,这内心的绝望,其本质并非坚不可摧。
这声音,成了一种陪伴,一种在无边黑暗中存在的证明。它告诉这些濒临崩溃的灵魂,你们并非彻底孤绝。
净源闭着眼,全心诵念。他不再关心是否有人听懂,不再期望产生任何“效果”。他只是将这份源于觉悟的宁静与慈悲,通过声音,分享给这些正在承受苦厄的同行者。
堤上梵音,声微力弱。
却如暗夜萤火,虽不明亮,亦能照见方寸之地,慰藉彷徨之心。
第五十五章:病坊秽土
河工的艰苦远超想象。连日的重负、恶劣的饮食、肮脏的环境,很快击垮了许多人的身体。病患开始出现,发热、腹泻、伤口溃烂……一座临时搭建的、充满污秽和绝望气息的窝棚,成了所谓的“病坊”。
净源因为略通草药和包扎,被监工随意地指派,在劳作之余,协助照看这些病患。这并非照顾,更像是一种放任自流的等死。
踏入病坊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脓血、呕吐物、粪便和草药残渣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昏暗的光线下,几十个民夫如同破布娃娃般蜷缩在铺着脏污稻草的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呓语或压抑的哭泣。苍蝇嗡嗡地盘旋,落在溃烂的伤口和污秽的衣物上。
这里,是人间地狱的缩影。
净源的胃部一阵翻搅,强烈的生理厌恶让他几乎要转身逃离。这与他过去在枯木庵的洁净,与在清水铺虽然贫苦却尚存尊严的环境,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然而,就在他脚步迟疑的瞬间,一个躺在门口、瘦得脱形的年轻民夫,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祈求,没有希望,只有一片死寂的、认命般的空洞。
这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净源那点可怜的洁癖与恐惧。
他想起了老汉的话:“修行,就是学着做个真正的‘人’。一个堂堂正正、有血有肉、知冷知热、懂得担当的‘人’。”
在这里,担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必须踏入这片秽土,直面这最丑陋、最不堪的苦难与死亡。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几乎让他咳嗽起来。但他没有退缩,迈步走了进去。
他蹲下身,查看那个年轻民夫的伤势。小腿上一道深深的划伤已经严重溃烂,脓液黄绿,散发着腐臭。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清水(在这里是极其珍贵的)小心地清洗伤口,刮去腐肉,敷上他所能找到的最简单的草药。他的动作专注而稳定,仿佛面对的不是令人作呕的溃烂,而是一件需要修复的器物。
他依次查看其他病患。为高烧者用湿布擦拭额头,为腹泻导致脱水者尽力喂下几口清水,为疼痛难忍者按摩放松紧绷的肌肉……他做得缓慢而认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一点点最微末的关怀。
没有奇迹发生。他的努力,无法阻止死亡的降临。就在他为一个老者喂水时,旁边一个一直无声无息的中年人,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咯咯”声,便彻底没了气息。
净源的手顿住了。他看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看着周围其他病患麻木或恐惧的眼神,心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的悲悯。
他默默地站起身,和另外两个被派来帮忙的、同样面黄肌瘦的民夫一起,将那具尸体抬了出去,安置在指定的地方。
病坊秽土,是修行最残酷的道场。
在这里,慈悲不是温情的抚慰,而是直面污秽与死亡的勇气。
是在绝望的深渊边缘,依然伸出的、颤抖却坚定的手。
第五十六章:暗夜明灯
处理完尸体,净源回到病坊,继续他无望的救治工作。夜色渐深,窝棚里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梦魇般的呓语。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冲击着他早已超负荷的身心。肩膀的伤口在汗水和污物的浸泡下,灼痛不已。胃里空得发慌,仅有的食物早已消耗殆尽。
他靠坐在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准备稍作喘息。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挪到他身边。是白天他第一个救治的那个腿部溃烂的年轻民夫。
那年轻人依旧瘦弱,脸色苍白,但眼神里那死寂的空洞似乎消散了一些,多了一丝微弱的活气。他手里捧着半块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干粮,怯生生地递到净源面前。
“师……师父……”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难以辨认,“您……您吃……”
净源愣住了。他看着那半块显然是从本就不多的口粮里省下来的干粮,看着年轻人那带着卑微感激的眼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地狱般的环境里,在这自身难保的绝境中,这一点点的给予,比任何金山银山都更加珍贵。它代表的,是人性在最黑暗处依然未曾彻底泯灭的微光。
净源没有推辞。他知道,此刻的推辞是一种残忍。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半块干粮,郑重地、如同举行某种仪式般,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干粮粗粝噎人,带着霉味,但在他口中,却仿佛蕴含着无上的美味与力量。
那年轻人看着净源吃下干粮,脸上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虚弱的笑容,然后又默默地挪回了自己的位置。
净源坐在黑暗中,感受着那点食物带来的微弱暖意,心中翻江倒海。
他忽然明白了。
他来到这里,代役受苦,并非单方面的施与。在这些苦难的民夫身上,在这最底层的挣扎与互助中,他看到了佛性最质朴的显现——那是在绝境中依然保留的善意,是在自身痛苦中依然能生起的对他人的怜悯。
他这盏试图照亮他人的灯,其灯油,恰恰来自于这些看似需要被照亮的人。
他们,才是这暗夜中,真正的明灯。
他的修行,不是高高在上地度化众生,而是与众生一同在苦海中泅渡,彼此照亮,相互温暖。
净源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泪水,不再是出于痛苦或悔恨,而是出于一种深沉的、与众生联结为一体的感动。
暗夜无边,明灯不灭。
此灯在你,在我,在每一个苦难却未曾放弃善良的灵魂深处。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