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子建《洛神赋》感赋

作者：靳艳军

      昔魏武挥鞭，三分天下，建安文风遂振，诸子竞秀，而陈思王植，独以才高冠绝当时。其作《洛神赋》，辞藻绮丽而不浮，情意绵邈而不靡，如洛水之波，既映仙姿之绝，复藏孤怀之深。余近日卧读此赋，自“黄初三年，余朝京师”始，至“恨人神之道殊兮”终，几番掩卷，心绪难平，遂援笔为文，以抒所感。

      观此赋开篇，子建述归程之事，“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寥寥数语，看似平铺直叙，实则暗藏深意。黄初之时，魏代汉祚，子建兄丕登基，昔日兄弟相得之景，已为猜忌隔阂所代——丕既忌其才，又防其势，屡贬其爵，徙其封地，子建虽为藩王，实同囚徒。此次“朝京师”，或未得见兄，或见而无温语，归程济洛，触景生情，借“宓妃”之典，寄胸中块垒。开篇不直言悲苦，不妄诉冤屈，仅以“感宋玉之事”起笔，如曲径通幽，先引读者入“洛川遇神”之境，再将情意渐次铺展，此子建之巧，亦建安文风“志深而笔长”之证也。

       再赏赋中写洛神之姿，乃千古绝笔，无出其右者。自“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转至“睹一丽人，于岩之畔”，始绘洛神形貌，初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以惊鸿之迅、游龙之柔喻其动态，以秋菊之洁、春松之茂喻其气韵，不写五官，不描服饰，而洛神之灵动秀美，已跃然纸上。继而细写其态，“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写其朦胧之美，如月下轻云，雪间流风，可望而不可即；“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写其远近之异，远观如朝霞映日，耀眼夺目，近察如芙蕖映波，清丽脱俗。

       至写其服饰与仪态，更见精妙：“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从身形到颈项，从眉眼到唇齿，一一细摹，却无半点堆砌之感，盖因每一笔皆为“神”服务——“肩削腰素”显其纤柔，“皓质无华”见其纯净，“明眸善睐”露其灵动，众美汇聚，终成“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之境。而后写洛神“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之态，更将“仙”与“人”的张力拉满：既具凡人之柔美，又有神仙之缥缈，似近在眼前，又似远在云端，此等笔法，非才高八斗者，不能为也。

       或谓《洛神赋》仅为咏仙写艳，叹人神殊途，此乃未窥其深也。余以为，此赋之魂，在“以神喻人，以情写悲”。历来论者多言，洛神乃子建借喻甄氏，虽无确证，然赋中“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之语，绝非单纯叹惜与神仙无缘，实则暗藏子建半生之悲。洛神之美，如甄氏之贤，亦如子建心中“建功立业”之理想——昔日子建“愿得一夕安，将以施惠泽”，欲佐兄安天下，展胸中才略，然丕登基后，其理想渐成泡影，如遇洛神而不得，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赋中“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写子建欲与洛神相通而不得，恰如他欲向丕陈明心迹、求展抱负，却无由进言，只能托“微波”“玉佩”传意，终成空愿。而“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更道尽其悲：人神殊途，是天命之隔；盛年难展，是时运之厄。子建之才，足以佐国，却困于兄弟猜忌，终其一生，“汲汲无欢”，此赋之悲，非儿女情长之悲，乃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悲也。

       又叹《洛神赋》对后世文学之影响，深远难测。其写人之法，“以物喻形，以态传神”，为后世诗文所效仿——如唐诗“芙蓉如面柳如眉”，以芙蓉喻面、杨柳喻眉，实源于子建“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宋词“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写佳人之美，不重细摹，而重气韵，亦承此赋之法。而“洛神”一意象，更成后世文人寄情之载体，或喻贤才，或喻知音，或喻理想，如李商隐“宓妃留枕魏王才”，温庭筠“洛神何怨亦何愁”，皆化用此赋之意，却各有新解，可见《洛神赋》意象之生命力。

       更难得者，此赋虽辞藻绮丽，却无六朝骈文之浮靡，情意虽绵邈，却无晚唐诗文之纤弱，兼具“建安风骨”之刚与“骚体辞赋”之柔，刚柔并济，形神兼备。子建作此赋时，年仅三十余，虽历经贬谪，却未失其志，故赋中虽有悲叹，却无颓丧，“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一句，既见其悲，更见其忠——即便身处困境，仍心系王室，未改初心，此乃建安文人“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之本色也。

       余读罢此赋，再临洛水之图，仿佛见子建立于舟头，望洛水烟波，神色怅然。千年已过，魏宫早已湮没，洛水依旧东流，而《洛神赋》却如一颗明珠，历经岁月冲刷，愈发璀璨。如今之人，读此赋者，或赏其辞藻之美，或叹其人神之隔，然能识子建“借神写悲，以情抒志”之深意者，盖少矣。

       噫！经典之所以不朽，正在其“言有尽而意无穷”，需静心品读，方能见其真味。余作此感，非为炫己之学，实愿更多人重拾《洛神赋》，读子建之辞，悟其半生之悲，品建安之骨，使千年文脉，不致湮没于浮躁之世也。

作者简介：靳艳军，甘肃武都人，心理学博士，诗人、辞赋家。国内多所双一流大学特聘教授、博导；中国海归派成功创业者代表性人物，国家级特聘专家、科技部创新创业人才。业余从事诗词赋创作及红学研究，10余篇辞赋被勒石镌刻；部分诗赋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西、意、俄、阿、韩、蒙等十余种语言，并为众多书法家选用创作。截至目前，已创作发表古体格律诗词9500余首、辞赋280余篇、《红楼梦》研究文章162篇，另著有楹联、古代散文、新诗等1000余篇（首），各类作品累计15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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