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柳
作者/崔和平
冬天的柳树,褪尽繁华,赤条条地矗立在水畔,宛如卸妆的伶人,洗尽铅华,露出本真的容颜。曾经轻舞的柔枝,如今却僵冷如铁,被寒风磨出灰白的光泽,似无数干枯的鞭梢,在凛冽中无声抽打。叶片早就已经飘零,唯独留下疏落的枝桠,如老人瘦骨的手指,倔强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似欲抓握,却只触到空茫。
柳下的河水,失却清冽灵动,变得浑浊滞重,缓缓流淌,仿佛凝固的墨玉。寒风掠过,水面泛起细碎涟漪,如岁月刻下的皱纹,静默诉说流转。几只麻雀在枯枝间跳跃,发出嘶哑鸣叫,更添萧瑟。
我凝望着这株冬柳,心中产生莫名的悲伤。它卸下绿装,并非衰败,而是将生机深藏于骨,归藏于根。那些枯槁的枝条间,正潜伏着微小芽苞,裹着绒毛,蓄着汁液,封存着春天的秘密,在严寒中默默积蓄。它们不喧哗,不张扬,只是静待,静待春雷一响,便迸发新绿。
冬柳之美,在骨不在皮,在神不在形。它是风骨的化身,不惧霜雪,不避寒流,以本真姿态,迎向季节更迭。它褪去浮华,反见筋骨,不似春柳之柔媚,夏柳之繁盛,秋柳之绚烂,却自有沉静、内敛、不屈的力量。
它是季节的智者,懂得收敛,懂得蛰伏,懂得在沉默中孕育希望。它以枯瘦枝干,勾勒生命轮廓,低语着:繁华落尽,不是终点,而是新生的序曲。它以静默之姿,昭示哲理——最深的生机,常藏于最朴素的外表;最韧的希望,生于最沉寂的守望。
春风拂过,深藏的芽苞终将绽放,吐出嫩黄新叶,抽出柔韧枝条,重披绿装,摇曳生姿。而此刻,它只是静立,以冬之形,守望春之临。
冬柳的枝干,如青铜铸就的筋骨,在寒风中发出低沉呜咽,那是生命在逆境中淬炼出的刚毅。它如卸甲的战士,在休憩中蓄力,静候春的号角。
“这柳树,看着真冷清,”小女孩仰头问奶奶,“它是不是死了?叶子全掉光了。”
奶奶驻足,温和一笑:“傻丫头,它没死,是在养神呢。你看枝头那些小疙瘩,是它攥紧的小拳头,正攒着劲儿,等春天一到,‘唰’地一下,就打出满树新绿。”
“那它不冷吗?光秃秃的。”小女孩眨眨眼。“它骨头很硬,不怕冷。”奶奶轻抚树干,“它在跟冬天较劲,熬过去,便是最挺拔的那个。”
我聆听祖孙俩的对话,心头豁然。冬柳何曾畏寒?它将绿意与柔情,凝成铮铮铁骨,在风霜中默然守候。那枯枝深处,正潜藏春天的密信——这不是消亡,而是以退为进的智慧,是繁华落尽后的深沉坚守。它以枯瘦之形,勾勒生命之线,昭示着:最深的生机,藏于最简的外表;最韧的希望,生于最静的等待。
不远处,一位晨跑的年轻人途经此地,脚步渐缓。他摘下耳机,凝望着这株赤裸的冬柳,忽然掏出手机,轻轻按下快门。片刻后,他重新戴上耳机,步伐却似多了几分坚定。长椅上读书的人抬眼微笑:“这冬天的柳树,看着真有股子劲儿,对吧?”
“是啊,”年轻人点头,“光秃秃的,却比繁花更有力,像在憋着大招。”“没错,”读书人望向枝干,“现在才看得见它的骨头。”
两人一笑,各自回归静默。而冬柳依旧伫立着,枝影在晨光中如墨线勾勒,沉静而有力。
这景象令我顿悟:冬柳不仅是自然的形态,更是文化的魂魄。它在古典诗画中,是逆境不屈的象征——枝干如铁,暗喻灵魂在寒霜中淬出铁骨;它承载“潜龙在渊”的智慧,如范宽笔下寒林,以萧疏写尽生命轮回的深意;它亦是守望的图腾,从灞桥风雪到左公柳道,枯枝如剑,寄托着家国情怀;在民俗里,它更被奉为守护之木,寒衣节插柳,萨满祭柳,皆因它“虽枯不死”,象征生生不息的韧性。
“零落衰条傍晓江,寒鸥惊起一双双。” 古人早已吟咏这萧疏之境。冬柳无春柳之娇柔,却以霜风为弦,枯枝为笔,在寂寥天地间写就坚韧诗行——惊飞的寒鸥,恰如沉寂中迸发的生机,预示冰封之下,春潮正悄然涌动。
《冬柳吟》:“枯枝不锁寒江雾,铁骨斜簪冷月霜。莫道此身无翠色,春潮暗涌在根芒。”此首诗捕其魂:首句写其不畏寒雾,屹立江畔;次句赞其铁枝傲对霜月;后两句点破表象——莫道无绿,春意已在根脉奔涌,只待破土。冬柳的沉默,是生命最深的宣言。
冬柳,是逆境中的坚守,是沉默里的爆发,是生命轮回中最沉静而有力的诗篇。它以枯瘦之形,守望春之将至;以无言之姿,诉说生之不息。在至寒处守望至暖,于至简处孕育至繁——这,便是冬柳留给世间最深刻的启示。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庄市作家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