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残影
青铜镜面上蛛网般的裂痕,在窗外积雪反射的惨白光线下,如同无数道凝固的黑色闪电,将沈云舒破碎的影像切割得支离破碎。指关节传来的剧痛,此刻才如同迟来的潮水,汹涌地漫过麻木的神经,尖锐地刺入他的脑海。
鲜血依旧在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绽开一朵朵微小而狰狞的暗色之花。
然而,这肉体的疼痛,与他内心那片如同被烈火焚烧过、又被极寒冰封的荒芜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怔怔地看着镜中那无数个扭曲、痛苦、陌生的自己,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光怪陆离的皮影戏。
愤怒与自我毁灭的狂潮,在那一拳之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空虚与死寂。他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愤怒,甚至感觉不到那锥心的自我厌恶……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从心脏的位置,向着四肢百骸蔓延,仿佛要将他的血液、他的思想、他的一切都彻底冻结。
“我看到了内心的彻底崩溃与信仰的幻灭。”
“我感到了绝对的虚无与存在的毫无意义。”
他一直赖以生存的“观照”,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当那面映照“本心”的镜子都已碎裂,观照,又能观照到什么?不过是一片虚无的残影罢了。
云水禅心?在赤裸裸的生存压力和尊严的丧失面前,原来真的不堪一击。那些在牢狱中、在困境里支撑着他的领悟与平静,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自我安慰的骗局。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去触碰地板上那些冰冷的、带着锋利边缘的青铜碎片。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一片碎片中,映出他苍白额角的一隅。
又一片碎片中,映出他空洞无神的眼睛。
再一片碎片中,映出他紧抿的、失去了血色的嘴唇。
每一个碎片,都承载着他的一部分,却又都不是完整的他。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碎裂成了无数片,再也无法拼凑回原状。
门外,传来了墨竹小心翼翼、带着哭腔的叩门声和呼唤:“少爷……少爷您没事吧?您开开门啊少爷!您的手……您的手在流血啊!”
还有福伯苍老而焦急的声音:“少爷,您别吓老奴啊!有什么事儿您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他们的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模糊而不真切。沈云舒甚至没有力气去回应。他只是维持着蹲踞的姿势,像一个迷失在自身废墟中的孤魂野鬼,与那些冰冷的镜片碎片,无声地对峙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书房的门,被从外面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推开了。门闩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巧妙地拨开了。
一道纤细而沉静的身影,端着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温暖橘光的油灯,走了进来。是苏文纨。
她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惊呼。她只是端着油灯,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满地狼藉,扫过那面破碎的铜镜,最终,落在了蜷缩在碎片中央、手上淌着血、眼神空洞的沈云舒身上。
她的眼中,没有惊恐,没有责备,甚至没有过多的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容纳一切痛苦与混乱的……悲悯与理解。
她缓缓走上前,将油灯轻轻放在一旁未被波及的书案上。然后,她蹲下身,与沈云舒平视。她没有去碰触他流血的手,也没有试图去收拾那些碎片。
她只是看着他,用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静静地、深深地,看着他。
仿佛要通过这凝视,看进他灵魂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满是残骸的废墟深处。
第七十二章 无言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温暖的领域,将两人笼罩其中。光影跳跃,映照着苏文纨沉静的侧脸,也映照着沈云舒那苍白如纸、写满了崩溃与虚无的面容。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灰尘味,以及一种名为“绝望”的、冰冷刺骨的气息。
苏文纨没有说话。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这类空洞的安慰。她只是那样静静地蹲在沈云舒面前,目光如同最温柔 yet 最坚韧的丝线,无声地缠绕着他,试图将他从那片冰冷的虚无中,一点点地拉回来。
沈云舒空洞的眼神,起初没有任何焦点,只是茫然地映着跳动的灯火。渐渐地,那目光似乎被那温暖的橘色光晕所吸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动着,最终,对上了苏文纨的视线。
在那双清澈而悲悯的眸子里,他看到了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破碎,绝望,如同丧家之犬。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毒焰般灼烧起来,让他几乎想要立刻移开目光,或是将她推开。
但他没有力气。
他只能那样被动地、赤裸地,将自己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她的注视之下。
时间,在沉默中仿佛被拉长、凝固。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在这漫长而煎熬的无言对峙中,沈云舒那被冰冻和虚无填满的内心,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他感受到的,不再是评判,不是同情,更不是厌弃。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懂得”与“接纳”。
她懂得他的骄傲,懂得他的坚持,也懂得他此刻的崩溃与自我怀疑。她接纳的,不是那个风光霁月的沈家少爷,也不是那个逆境中坚韧不拔的沈云舒,而是眼前这个打碎了镜子、手上淌着血、内心一片荒芜的……最真实的、破碎的他。
这种无言的懂得与接纳,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有力量。它像一股极其温和 yet 源源不断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冰封的心田,融化着那坚硬的冰层。
他看到她缓缓抬起手,不是伸向他流血的手,而是伸向地面,小心翼翼地、避开锋利的边缘,拾起了一片较大的、映着她自己模糊面容的青铜碎片。
她看着那片碎片中的自己,然后又抬起眼,看向沈云舒,依旧没有说话。但那目光,却仿佛在说:
“你看,镜子碎了,影像扭曲了,但我,依然在这里。”
“你碎了,痛了,迷失了,但我,依然在这里。”
沈云舒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那麻木的、被虚无填满的胸腔里,骤然涌起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巨大委屈与莫名依赖的酸楚!一直强忍着的、干涩的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所充盈!
他猛地别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即将决堤的脆弱。
但苏文纨却伸出手,用那冰凉的、带着青铜碎屑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了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那触碰,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沈云舒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将手中那片映着她面容的碎片,轻轻放到了沈云舒那只没有受伤的、冰冷的手心里。碎片的冰凉触感,让他微微一颤。
“表哥,”她的声音终于响起,轻柔得像是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却带着千钧的重量,“镜子碎了,便碎了。重要的是,持镜的人,是否还在。”
持镜的人,是否还在……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沈云舒那一片混沌的脑海!
是啊!镜子不过是外物,映出的影像也不过是虚幻的投射。真正重要的,是那个“观照”的主体,是那个“持镜的人”——也就是他的“本心”!
镜子可以碎,影像可以扭曲,外境可以崩塌,但只要那个“能观之心”不灭,那么,一切就都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他一直执着于镜中那个“应该”如何的影像(风骨的、不屈的、超然的),当现实逼迫他做出了违背那个影像的行为时,他便觉得自我崩塌了,信仰幻灭了。
却忘了,那个“能观”的本身,才是超越一切影像、超越一切境遇的……真正的不动之地!
破碎的,是镜子,是影像,是外在的尊严与坚持的形式。
而不碎的,是那个即使在此刻一片狼藉中,依然能够“知道”破碎、“知道”痛苦、“知道”绝望的……那个纯粹的“觉知”!
他想起了在刑部大牢中,在那极致的痛苦与黑暗里,也正是这一点不灭的“觉知”,支撑着他没有彻底疯掉或死去。
原来,他从未真正失去它。
他只是……暂时被那面破碎的“镜子”和扭曲的“影像”,迷惑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释然、无尽委屈与深刻了悟的热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强装的镇定与麻木!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他肮脏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滴落在苏文纨放在他手心的那片青铜碎片上,也滴落在他自己流血的手背上。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释放而微微颤抖。
苏文纨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用自己干净的袖口,轻轻擦拭着他不断涌出的泪水,和他手上那已经有些凝固的血迹。
无言,此刻胜过了万语千言。
黑暗中,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映照着一地破碎的残影,也映照着……两颗在绝境中,悄然靠拢、相互取暖的心。
第七十三章 止血
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流,冲刷着沈云舒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愤怒、无力与自我怀疑。他不再压抑,也不再试图维持任何体面,只是像一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在这片由苏文纨的沉默与懂得所营造出的、绝对安全的空间里,放任自己彻底地脆弱了一次。
当他终于哭到力竭,只剩下无声的抽噎时,苏文纨才缓缓站起身。她没有立刻去收拾满地的碎片,而是先走到书案边,就着油灯的光,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布包里,取出干净的棉布、金疮药和一小壶清水。
她重新蹲回沈云舒身边,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托起他那只依旧在渗血的、肿胀的右手。
“表哥,忍一忍。”她低声说着,用沾湿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他手背上混杂着血污和青铜碎屑的伤口。冰凉的清水触碰到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沈云舒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微微紧绷。
但他没有缩回手,只是默默地忍受着。比起内心的风暴,这肉体的疼痛,反而显得清晰而具体,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
苏文纨的动作极其细致而专注。她先用清水将伤口周围的污迹擦拭干净,然后撒上褐色的金疮药粉。药粉接触到伤口,又是一阵刺激性的灼痛,沈云舒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
他看着苏文纨低垂的眉眼,看着她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那因为专注而轻轻抿起的嘴唇。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圣洁而安宁的光晕之中。
这一刻,她不像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寄居府中的表妹,反而像是一位悲悯而强大的守护者,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他疗伤,不仅是手上的,更是……心里的。
“我感受到了被照顾与被疗愈的温暖。”
“我觉察到内心的坚冰在一点点融化,虽然依旧寒冷,但已有了流动的可能。”
他不再去思考那些宏大的、关于存在意义的问题,也不再执着于那面破碎的镜子。他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了这只被温柔处理着的手上,集中在了眼前这个正在为他“止血”的人身上。
原来,修行并非总要面对惊涛骇浪。在这最细微的、最平凡的照料与被照料中,在那疼痛与温柔的触感里,同样蕴含着深刻的……生命实相。
苏文纨用干净的棉布,将他的伤口仔细地包扎好,打了一个结实而不会太紧的结。做完这一切,她才轻轻松了口气,抬起眼,看向沈云舒。
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沈云舒的眼中,虽然还残留着泪痕和疲惫,但那片死寂的虚无与狂暴的绝望,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些许茫然的平静。
“文纨……”他开口,声音因为哭泣而更加沙哑干涩,“我……”
他想说“谢谢”,想说“对不起”,想说很多很多,但话到嘴边,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苏文纨似乎明白他想说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她的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些依旧散落着的、闪烁着幽冷光芒的青铜碎片上。
“表哥,”她轻声道,语气平和,“镜子碎了,便让它碎着吧。不必急着打扫,也不必急着去寻找一面新的。”
沈云舒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苏文纨的唇角,泛起一丝极其清浅的、近乎禅意的微笑:“有时候,我们需要学习的,恰恰是如何与这些‘碎片’共存。 看着它们,承认它们的存在,但不被它们割伤,也不被它们定义的‘破碎’影像所束缚。”
与碎片共存……
沈云舒咀嚼着这句话,心中若有所动。是啊,他之前要么执着于维持镜子的完整(维持风骨),要么在镜子破碎后便觉得自我也随之崩塌(陷入绝望)。却从未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承认破碎的存在,但不认同于破碎。
就如同他此刻手上的伤,伤口是真实的,疼痛是真实的,但他并不“是”这个伤口。他依然是那个能够感知疼痛、能够被包扎、能够等待愈合的……更本质的存在。
他看着地上那些碎片,目光不再充满厌恶与恐惧,而是带上了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平静。
苏文纨站起身,将剩下的药物和棉布收拾好,柔声道:“夜很深了,表哥手上还有伤,早些歇息吧。这里……明日再收拾也不迟。”
她端起油灯,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深沉而温暖:
“记住,无论镜中的影像如何,持镜的人,永远比镜子……更重要。”
说完,她轻轻带上房门,离开了。
书房里,再次陷入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因为,有人为他点亮过一盏灯。
也因为,他心中那盏名为“觉知”的灯,虽然微弱,却并未熄灭。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妥善包扎好的手,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在黑暗中依稀可辨的碎片。
痛,依旧在。
破碎,依旧在。
但,他似乎知道该如何……与之共存了。
第七十四章 共影
苏文纨离开后,书房里重归寂静与黑暗。沈云舒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去点灯,他就那样独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在绝对的黑暗中,与那一地狼藉和内心的余震共存。
手上的伤口隔着棉布,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灼热的抽痛。这疼痛,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他感到烦躁与绝望,反而成了一种锚,将他牢牢地固定在“当下”这个真实的时空点上。他不再去追寻那虚幻的、完整的自我影像,也不再逃避这破碎的、疼痛的现实。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呼吸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血腥与药草混合的气息,感受着背部传来的墙壁的坚硬与冰凉,聆听着窗外似乎永无止息的风雪声,以及……自己胸腔内那颗虽然疲惫却依旧在顽强跳动的心脏。
“我感受到了当下的实相——疼痛、寒冷、黑暗与破碎。”
“我觉察到内心不再抗拒,而是尝试着与这一切和平共处。”
这是一种奇特的体验。仿佛他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那个正在经历疼痛、寒冷与破碎的“沈云舒”;而另一部分,则是那个纯粹的、广大的“知晓”,如如不动地观照着这一切的发生。
那面破碎的铜镜,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扭曲的轮廓。但他不再感到恐惧或厌恶。他甚至能想象出,当明日天光重新降临,那些碎片会如何反射出不同的光影,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 yet 别具一格的美感。
原来,“破碎”本身,也并非绝对的负面。它打破了固有的、僵化的形态,迫使你去重新审视,去发现另一种存在的可能性。
他想起了清韵茶楼。它的存在,不也正是沈家这艘大船“破碎”之后,所衍生出的、一种新的生存形态吗?它不再追求往日的煊赫,而是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坚守着属于自己的“清韵”。
那么,他沈云舒呢?在打碎了那面象征着旧有身份与坚持的“镜子”之后,他是否也能在“破碎”的废墟上,重新建构起一个更加真实、更加坚韧的自我?
这个念头,如同在黑暗中投入的一颗火种,虽然微弱,却带来了一丝光亮与暖意。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他不必急于找到答案。
他现在需要做的,仅仅是……学习与这“破碎”共存。学习在疼痛中呼吸,在寒冷中保持觉知,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疲惫与伤痛终于压倒了一切,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他就这样靠着墙壁,在满是碎片的地板上,沉入了并不安稳、却也不再充满噩梦的睡眠。
睡梦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面完整的铜镜,但镜中的影像,不再是那个单一的、固定的“沈云舒”,而是变幻流转的——有时是稚嫩的孩童,有时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有时是身陷囹圄的囚徒,有时是茶楼中沉静的东主,有时……是此刻这个蜷缩在黑暗中、手上缠着绷带的、破碎的人……
所有的影像,都在镜中生灭来去,如同水面的泡沫。
而那个“能观”的、如如不动的……始终在那里。
当他被清晨透过窗纸的、雪后初霁的微光唤醒时,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靠坐的姿势,浑身冰冷僵硬,手上的伤口也因为压迫而阵阵作痛。
但他睁开眼,看着从窗棂缝隙中透进来的、那一道清澈明亮的晨光,照射在满地的青铜碎片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如同碎钻般的光芒时,心中竟没有升起丝毫的厌恶与逃避。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
看着光,看着影,看着破碎,看着……与这一切共存的自己。
墨竹和福伯担忧的叩门声和呼唤再次传来。
这一次,沈云舒缓缓地、有些艰难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他走到门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拉开了门闩。
门外,是墨竹和福伯那写满了焦虑与后怕的脸。
“少爷!您可算……”墨竹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少爷那虽然苍白疲惫、却异常平静的面容,以及地上那触目惊心的破碎镜片和血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云舒的目光扫过他们,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疲惫的笑意。
“我没事。”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风雨过后的、奇异的稳定,“去打些热水来吧。这里……稍后收拾一下。”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
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破碎的现状,并准备……开始新的一天。
与碎片共影,与伤痛同行。
这,或许便是他当下……唯一的修行。
第七十五章 晨光
雪后初霁的晨光,带着一种清冽刺骨的明亮,毫无阻碍地涌入书房,将昨夜那片狼藉与黑暗彻底驱散。满地尖锐的青铜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耀眼的光芒,如同散落一地的、凝固的泪滴。那面曾经光可鉴人的铜镜,如今只剩下一个扭曲变形的框架,无言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内心风暴。
墨竹和福伯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仆役,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地上的碎片。他们动作轻缓,神色凝重,偶尔偷偷抬眼看一下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庭院的少爷,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不解。少爷平静得有些反常,这种平静,比昨夜的紧闭房门和那声闷响,更让他们感到不安。
沈云舒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他的目光,落在庭院中那一片银装素裹之上。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将往日的衰败与杂乱都暂时掩埋,只留下纯净而单一的白色轮廓。几株老梅树的枝干被积雪压得低垂,但依旧倔强地挺立着,枝头甚至能看到几个极其微小的、含苞待放的红色花蕾,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充满了生命的韧性。
寒风掠过庭院,卷起一阵雪沫,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冰冷的气息透过窗缝钻进来,让他因睡眠不足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
手上的伤口,在清理和重新上药包扎后,依旧传来阵阵隐痛。但这疼痛,此刻却像是一个忠实的提醒,提醒着他“当下”的真实,也提醒着他昨夜那场崩溃的并非虚幻。
他没有再去纠结那面破碎的镜子,也没有急于去思考如何“修复”自己或境遇。他只是站在那里,全身心地感受着——感受着晨光的清冷,感受着积雪的反光,感受着寒风的刺骨,感受着伤口的抽痛,也感受着内心那片经历过毁灭性风暴后、异乎寻常的、带着废墟般质地的平静。
“我看到了破碎的痕迹与雪后新生的迹象并存。”
“我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一种不再抗拒现实、接纳了破碎与伤痛后的深沉平静。”
这种平静,与以往他通过“观照”强行维持的平静不同。它不再是一种需要努力去达成的“状态”,而更像是一种自然呈现的“底色”。它源于对“破碎”的彻底承认与接纳,源于放弃了那个“应该如何”的、完美的自我幻象。
他意识到,“云水禅心”或许并非一个需要去抵达的、一尘不染的彼岸。它更像是一种能力——一种如云般能够容纳任何天气(包括雷霆风暴)、如水般能够随顺任何地形(包括险滩暗礁)的……内在的柔韧与宽广。
真正的禅心,不是没有破碎,而是在破碎之后,依然能够清晰地“知道”破碎,却不被破碎所定义;依然能够感受到疼痛,却不被疼痛所奴役。
“少爷,热水打来了,您……洗漱一下吧?”墨竹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云舒转过身,看着墨竹那依旧带着惶恐的脸,温和地点了点头:“好。”
他用热水净了面,冰冷的毛巾触及皮肤,带来一阵清醒的刺激。他看着铜盆中自己晃动的、模糊的倒影,那张脸依旧苍白,眼底带着疲惫的阴影,但眼神,却不再空洞,而是沉淀下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宁静。
他走出书房,来到庭院中。积雪很深,没过了他的脚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走到那株老梅树下,仰头看着枝头那几点娇艳的红色花苞。
它们在严寒中孕育,在冰雪的包裹下,等待着绽放的时机。它们不因环境的酷烈而放弃生长,也不因自身的渺小而感到卑微。
他伸出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去了覆盖在花苞上的一小撮积雪。
冰冷的雪屑落在他的指尖,瞬间融化。
他低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又抬头,望向那湛蓝如洗的、雪后的天空。
前路依旧迷茫,困境依旧重重。
手上的伤会愈合,但疤痕会留下。
心中的镜已破碎,重圆无期。
但,那又如何?
只要这“觉知”的光不灭,只要这“共处”的勇气尚存,那么,即便行走在遍布碎片的道路上,他也能踏出……属于自己的足迹。
晨光正好,清冷而明亮。
照亮了积雪,照亮了梅苞,也照亮了……
他这个立于废墟之上、却开始学习与破碎共舞的……崭新的灵魂。
(第三卷《禅机·回光观照》开篇)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