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年关
腊月的寒风,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年关迫近,家家户户都在为祭灶、扫尘、备年货而忙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炊烟、油炸食物和淡淡硫磺气息的、独属于岁末的繁忙味道。然而,这股味道越是浓郁,便越发衬得沈府的冷清与寥落。
账册上的数字,像一道道冰冷的符咒,勒得沈云舒几乎喘不过气。茶楼生意的下滑,使得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更是雪上加霜。他不得不将每一笔开支都算了又算,砍了又砍。往年的这个时候,府中早已开始大量采购各色年货,准备丰厚的年礼和仆役们的年赏,而今年,这一切都成了需要反复权衡、甚至不得不削减的负担。
福伯拿着拟定的年赏清单,眉头紧锁地来找沈云舒:“少爷,这是按往年的惯例,再削减了三成之后的单子,您看……”
沈云舒接过清单,看着上面那些虽然已经大幅缩水、却依旧是一笔不小开销的项目,沉默了片刻。府中留下的这些仆役,都是最忠心耿耿、无处可去之人,是他们在这风雨飘摇中最后的依靠。年赏,不仅仅是银钱,更是一种尊重与体面。
他咬了咬牙,将清单上几个原本打算取消的项目,又艰难地添了回去,对福伯道:“就按这个来吧,福伯。银子……我再想办法。总不能……让跟着我们的人,连个年都过不安生。”
福伯看着少爷清瘦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心中一酸,躬身道:“老奴明白了……少爷,您……您也别太为难自己。”
沈云舒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安排。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对着那本令人窒息的账册。一种混合着焦虑、无力与巨大责任感的沉重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口,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我看到了银钱的极度匮乏与年关的巨大压力。”
“我感到了沉重的负担与近乎绝望的焦虑。”
他没有试图逃避这些感受,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那“观照”的意识,如同幽深的古井,映照着这现实的无情与内心的挣扎。他能清晰地“看到”焦虑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理智;能“感受”到那因为无法让家人过上像样年节的愧疚感,如同细密的针,刺穿着他的心脏。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在这极致的压力与负面情绪的核心,那轮“心月”的光芒,似乎并未被彻底遮蔽。它依旧在那里,清冷地照耀着,提醒着他——情绪的浪潮再汹涌,也终究是“现象”,而非他的“本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与那焦虑对抗,也不再沉溺于自责。他只是将注意力拉回到当下,拉回到眼前这具体的问题上——银子,从哪里来?
变卖母亲或文纨的首饰?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他立刻否决了。那是她们最后的体己和念想,绝不能再动。
预支茶楼明年的茶款?可那些茶商也都是小本经营,年关同样难过……
或许……只能再去恳求往日的故交,暂时挪借一些?可一想到那些或冷漠、或推诿、或带着施舍意味的面孔,他的自尊心便像被放在火上炙烤般难受。
就在他心思纷乱、几乎无计可施之际,苏文纨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安神汤,轻轻走了进来。她将汤碗放在书案上,目光扫过那本摊开的、写满红字的账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心疼。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汤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沈云舒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抱怨,没有焦虑,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他忽然觉得,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担,似乎被分担去了一些。
“文纨,”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年关的开销……怕是有些……”
“表哥不必忧心,”苏文纨轻声打断他,语气平和而坚定,“我那里还有一些往日绣活攒下的散碎银子,虽然不多,也能应应急。况且,年节重在心意,而非花费。我们一家人能平安团聚,便是最好的年。”
她顿了顿,又道:“后园菜地里还有些萝卜、白菜,我可以腌些咸菜;前几日买的那些糯米,也可以多做一些团子,既是祭祖,也能充当年货。至于仆役们的年赏……福伯方才也同我说了,大家都表示理解,说少爷您能在这个时候还不忘大家,已是莫大的恩情了。”
她的话语,如同春风化雨,一点点地化解着沈云舒心头的坚冰。她不是在空泛地安慰,而是提出了具体而微、切实可行的办法,将那些庞大的、令人绝望的困难,分解成了一个个可以着手去解决的小问题。
沈云舒看着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动容。在这个冰冷的年关,她的存在,她的智慧,她的坚韧,便是照亮他前行道路的、最温暖的“微光”。
他端起那碗温热的安神汤,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带来一股奇异的安定力量。
“你说得对,文纨。”他放下药碗,脸上重新露出了坚毅的神色,“年,总要过的。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只要我们心在一处,便没有过不去的年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灰蒙蒙的、预示着可能还有风雪的天空。
压力依旧在,困难依旧在。
但他的心,却因为这份来自最亲近之人的理解与支持,而重新变得笃定与有力。
这个年关,注定清冷。
但人心若是暖的,清冷之中,亦能生出……独特的温情与力量。
第六十七章 祭灶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民间传说,此日灶王爷要上天庭向玉帝禀报人间善恶,故家家户户需以糖瓜、蜜饯等甜食祭灶,祈求他“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往年的沈府,祭灶是件大事。厨房里早已备好了各色精巧的糖食果品,仪式隆重而热闹。而今年,沈府的厨房里,只有苏文纨带着小丫鬟,用有限的糯米和红糖,勉强熬制了一小碟色泽暗红、形态也算不上精致的糖瓜,另外配了一碟自家腌制的、聊作点缀的蜜饯山楂。
仪式安排在傍晚,地点就在厨房外间临时设的香案前。没有往日里熙熙攘攘的仆役队伍,只有沈云舒、林氏、苏文纨,以及福伯等寥寥数位核心的老仆。沈文渊依旧没有露面,独自待在书房里。
气氛显得有些寥落而压抑。林氏看着那寒酸的祭品,眼中不由得又泛起了泪光,被苏文纨轻声安慰着。福伯等人也是神色肃穆,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
沈云舒作为家主,手持三炷线香,站在香案最前方。他看着那跳跃的烛火,闻着那劣质线香散发出的、略带刺鼻的气味,心中百感交集。曾几何时,他何曾想过,沈家的祭灶仪式,会沦落至斯?
一种混杂着酸楚、屈辱与对往昔繁华不再的怅惘,悄然涌上心头。但他立刻觉察到了这情绪的升起。他没有抗拒,也没有沉溺,只是将那三炷香举至额前,对着那被烟火熏得有些模糊的灶君神像,深深地拜了下去。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厨房的角落。那里,小豆官正被他奶奶牵着,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孩子不懂得家族的巨变与仪式的寒酸,他只是觉得那跳动的烛火和甜甜的糖瓜很有趣,小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纯真的、期待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沈云舒阴郁的心房。他忽然想起了苏文纨的话——“年节重在心意”。
是啊,祭灶的本意,在于那份对天地神灵、对祖先、对生活的敬畏与祈愿之心,而非祭品的丰俭,排场的大小。只要这份“心意”是真诚的,那么即便只有一碟粗陋的糖瓜,灶王爷想必……也能感受到吧?
他想起了这一年来的种种——家族的倾覆,牢狱之灾,世态的炎凉,经营的艰难,父亲的消沉,流言的攻击……他们如同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一叶扁舟,多少次濒临覆灭,却又多少次顽强地浮出了水面。
能够活着,能够一家人还在一起,能够拥有清韵茶楼这方小小的立足之地,能够有文纨、墨竹、福伯这些不离不弃的人相伴……这本身,不就是灶王爷所能带来的、最珍贵的“吉祥”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感恩、释然与坚韧的复杂情感,在他心中缓缓升起,取代了之前的酸楚与怅惘。
他直起身,将线香插入香炉,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母亲和几位老仆,脸上露出了一个平和而坚定的笑容。
“娘,福伯,各位,”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祭灶之礼,贵在诚心。过去一年,我们沈家历经磨难,但终究挺了过来。这离不开大家的同心同德,不离不弃。今日我们以此微薄之物,敬奉灶君,所求不多,只愿来年——家人安康,心灯不灭,清韵长存。”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林氏停止了垂泪,福伯等人也抬起了头,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
“少爷说得对!”福伯激动地应和道,“只要人心不散,咱们沈家就还有希望!”
“愿灶君保佑!”其他老仆也纷纷低声祈愿。
仪式在一种虽然简朴、却异常庄重和真诚的氛围中结束。沈云舒亲自将那一小碟糖瓜分给众人,连小豆官也得了一小块,含在嘴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看着孩子那满足的笑容,看着母亲和仆役们那重新燃起希望的脸庞,沈云舒感到心中那因为年关压力而积郁的块垒,悄然消散了许多。
他走出厨房,来到庭院中。夜色已然降临,寒风依旧刺骨,但天际,却有几颗寒星,顽强地穿透了云层,闪烁着微弱却清晰的光芒。
祭灶,祭的是神,更是自己的心。
只要心中那盏灯不灭,那份对善与美的信念不失,那么,即便身处最深的黑暗,也总能等到……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刻。
第六十八章 风雪
祭灶过后,天气骤然变得极其恶劣。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金陵城,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和尘土,抽打得门窗哐哐作响。到了夜间,一场罕见的暴风雪终于降临,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倾泻而下,仿佛要将整个城市都彻底掩埋。
沈云舒一夜未曾安枕。听着窗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和雪片砸在瓦片上的闷响,他心中充满了不安。如此恶劣的天气,茶楼明日定然是无法营业了,这无疑又断了数日的进项。更让他担心的是府中的房屋,尤其是那些年代久远、本就有些残破的偏厢,能否承受得住这狂风暴雪的摧残?
天刚蒙蒙亮,风雪势头稍减,他便起身披衣,打算出去查看一番。刚推开“漱石轩”的房门,一股混合着雪粒的凛冽寒风便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放眼望去,整个庭院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许多花木的枝条都被压断,一片狼藉。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前院,只见福伯和几个老仆早已拿着扫帚和铁锹,正在艰难地清理着通往大门和主要屋舍的路径。积雪没过了膝盖,每清理出一段,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少爷,您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快回去歇着吧!”福伯看到沈云舒,连忙喊道,花白的胡须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无妨,我看看情况。”沈云舒走到近前,眉头紧锁,“福伯,各处房屋可还稳固?有没有漏雪渗水的情况?”
福伯叹了口气,用扫帚指了指西边几间堆放杂物的旧厢房:“那边……怕是不太好。老奴刚才去看了一眼,积雪太厚,房梁似乎……有些吃不住劲了,嘎吱作响。还有厨房的烟囱,好像也被雪堵住了大半,得赶紧清理,不然没法生火做饭。”
正说着,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坍塌声,从西厢房方向传来!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沈云舒也顾不得许多,立刻跟着福伯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过去。只见西边一间堆放旧家具的厢房,屋顶果然被积雪压塌了一角,断裂的椽木和瓦片混合着积雪,砸落下来,将里面的东西埋了大半,一片狼藉。万幸的是无人居住,未造成伤亡。
看着那破败的洞口和不断灌入的风雪,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沈云舒的心脏!修缮房屋需要钱,需要材料,需要工匠!可如今,他连维持日常用度都已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钱来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天灾?
“我看到了天灾带来的实质性破坏与新的困境。”
“我感到了巨大的无力感与雪上加霜的绝望。”
那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漫天风雪,要将他连同这残破的家园一起冻结、埋葬。他几乎能听到内心那根名为“坚持”的弦,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墨竹顶着风雪,连滚带爬地从前院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惊慌:“少爷!不好了!茶楼……茶楼那边派人来报信,说……说二楼临街的那扇窗户,好像被风刮下来的冰块砸坏了,碎了好大一块玻璃!风雪直往里灌!”
屋漏偏逢连夜雨!
沈云舒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在雪地里。茶楼是如今全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若是受损严重,修缮起来又是一大笔开销,而且停业期间更是毫无收入……
接二连三的打击,如同沉重的冰雹,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要失去思考的能力。那一直勉强维持的“观照”,在这绝对的物质困境面前,似乎也变得摇摇欲坠。
他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雪花扑打在脸上,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仿佛这样能让他麻木的心,好受一些。
“少爷……少爷您没事吧?”福伯和墨竹担忧地围了上来。
沈云舒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写满焦虑和依赖的脸庞,看着那被风雪摧残得破败不堪的庭院,看着那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
他知道,他不能倒下。
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福伯,”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有些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带人,先想办法用木板、油布什么的,把西厢房塌陷的地方临时遮挡一下,防止风雪继续灌入。墨竹,你立刻去茶楼,确认损坏情况,也先用木板把窗户钉死,尽量减少损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银装素裹、却危机四伏的庭院,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而坚定:“至于修缮的银钱……我来想办法。”
办法在哪里?他并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想。
因为他是沈云舒。
是这风雪中,唯一还能站着……去思考办法的人。
第六十九章 借银
风雪依旧肆虐,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沈云舒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那几乎要将一切生机都掩埋的厚重积雪,心中那片刚刚被强行压下的绝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开来。修缮房屋和茶楼,是一笔他目前绝对无法承担的巨额开销。向人借贷,成了眼下唯一可能的选择。
然而,向谁借?
往日那些称兄道弟、往来密切的世交故旧,在沈家败落后,早已避之唯恐不及。剩下的,要么是自身也处境艰难,要么便是关系泛泛,难以开口。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几个可能的人选,最终,停留在了“通源银楼”这个名字上。
钱管事那圆滑而精明的面孔,和他那带着威胁意味的“以和为贵”,瞬间浮现在眼前。向通源银楼借贷,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之前便想吞下清韵茶楼未果,如今自己主动送上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可是,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出这样一笔钱?还有谁,会愿意借贷给一个声名狼藉、前途未卜的“罪臣之后”?
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和走投无路的悲凉,紧紧地攫住了他。他仿佛能看到钱管事那得意而虚伪的笑容,听到那带着施舍意味的、苛刻的借贷条件。
“我看到了不得不向厌恶之人低头的屈辱。”
“我感到了穷途末路的悲凉与对自身无力的憎恶。”
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
他在廊下站立了许久,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内心的挣扎与现实的残酷,在进行着无声而激烈的搏杀。自尊在呐喊,让他宁可冻死饿死,也绝不向那些落井下石者低头;而责任却在嘶吼,提醒他身后还有需要他庇护的家人和仆役,还有那维系着最后希望的清韵茶楼。
最终,责任,压倒了那脆弱的自尊。
他缓缓地松开拳头,掌心的月牙形印记清晰可见。他深深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决绝,吐出了一口浊气。
“墨竹,”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备车……去通源银楼。”
马车在积雪的街道上艰难地前行,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吱嘎作响的声音,仿佛承载着不堪重负的命运。沈云舒坐在颠簸的车厢里,闭着眼睛,任由身体随着马车摇晃。他没有再去“观照”那翻腾的屈辱与悲凉,只是将自己放空,如同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徒,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通源银楼的门面,在这风雪天里,依旧显得气派而森严。听闻沈云舒来访,钱管事很快便迎了出来,脸上挂着那招牌式的、热情而虚假的笑容。
“哎呀呀,沈东主!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大冷的天,快请进,快请进!”钱管事将他引入温暖如春的内堂,吩咐伙计奉上热茶。
沈云舒没有碰那杯茶,他开门见山,直接说明了来意——因风雪导致房屋和茶楼受损,急需一笔银子修缮,希望能向银楼借贷,并以清韵茶楼的地契和部分田契作为抵押。
钱管事听着,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变得更加精明和深邃。他慢悠悠地品着茶,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仿佛不经意地问道:“沈东主如今这境况……不知打算借贷多少?又准备以何种利息、何时归还呢?”
他的问题,每一个都像一把精准的刀子,切割着沈云舒最后的尊严。沈云舒报出了一个尽可能保守的数字,并提出了一个在他看来已算苛刻的还款计划。
钱管事听完,放下茶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沈东主,不是鄙人不肯帮忙。只是……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银钱紧张。您这茶楼和田庄……呵呵,价值几何,您心中也有数。以此作抵押,借如此数额的银子,这利息嘛……恐怕不能按您说的来。而且,还款的期限,也得再缩短些。”
他报出了一个高得离谱的利息和一个紧得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还款期限。
沈云舒的心,沉入了冰窖。他知道对方会趁火打劫,却没想到会如此狠辣。这条件,几乎是要将清韵茶楼逼上绝路!
愤怒再次冲上他的头顶,他几乎要拍案而起!但他想到了那坍塌的屋顶,想到了灌入茶楼的风雪,想到了母亲忧戚的面容和父亲死寂的眼神……
他强行将那股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怒火,死死地压了下去。指甲再次掐入掌心,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他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内堂里只剩下炭火盆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那永无止息的风雪声。
最终,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可怕:“就……依钱管事所言。”
钱管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笑容:“沈东主果然是明白人!那就……这么定了?我这就让人准备契书?”
沈云舒没有再看他的笑容,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彻底地碎裂了。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
而是那份曾经支撑着他走过无数困境的、最后的……骄傲与风骨。
为了生存,他亲手……将其碾碎了。
第七十章 碎镜
签下那份如同卖身契般的借贷文书,拿着那袋沉甸甸、却冰冷刺骨的银子,沈云舒如同行尸走肉般,离开了通源银楼。风雪依旧,扑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因为内心早已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马车在返回沈府的途中,异常沉默。墨竹看着少爷那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色,和他那紧紧攥着钱袋、指节泛白的手,心中充满了担忧与恐惧,却不敢多问一句。
回到沈府,沈云舒将银子交给福伯,让他立刻着手安排修缮事宜,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然后,他没有去查看西厢房的破损,也没有过问茶楼窗户的情况,甚至没有去母亲房中请安,而是径直回到了“漱石轩”书房。
他反手闩上了房门,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隔绝在外。书房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只有窗外积雪反射的、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他走到书房中央,那里悬挂着一面半人高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铜镜。这面镜子,还是昔日沈家鼎盛时,一位西洋传教士所赠,镜面清晰,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以往,他偶尔会在此整理衣冠,镜中的自己,虽非绝顶俊美,却也眉目清朗,带着世家公子特有的清贵与意气。
而此刻,他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苍白,消瘦,眼神空洞,嘴角紧抿,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被现实彻底磨平了棱角的妥协与卑微。
这就是他吗?
这就是那个曾经立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沈云舒吗?
这就是那个在牢狱中历经酷刑而不屈、坚守“观照”之心的沈云舒吗?
为了几百两银子,为了这残破的屋舍,他亲手将自己的尊严抵押了出去,向那些他最厌恶的人低下了头颅。他背叛了自己过往所信奉的一切风骨与原则。
镜中的影像,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软弱与无能。那不再是他的倒影,而是一个被现实彻底击垮、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自我厌恶、绝望与毁灭欲的黑暗浪潮,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凶兽,从他内心最深处咆哮着冲出,瞬间将他吞没!
“我看到了自我的崩塌与尊严的彻底沦丧。”
“我感到了极致的自我厌恶与一种想要粉碎一切的狂暴。”
一直勉强维持的、名为“观照”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倒塌!那清明的月光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遮蔽!他不再是那个冷静的“观察者”,他变成了那汹涌的、想要毁灭一切的负面情绪本身!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的低吼,终于冲破了了他的喉咙!他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向了那面冰冷的青铜镜!
哐——!!!
一声沉闷而刺耳的巨响!
镜面没有立刻碎裂,但那光滑的表面,却以他拳头击中的地方为中心,瞬间蔓延开无数道扭曲、狰狞的裂痕!他的影像,在破碎的镜面中,被分割、扭曲成无数个怪诞而痛苦的碎片!
鲜血,顺着他因为用力过猛而皮开肉绽的指关节,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镜中那支离破碎、如同鬼魅般的无数个自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一直以来,他都将外界的磨难视为修行的道场,坚信只要守住“观照”的本心,便能如如不动,渡过一切劫波。
可直到此刻,当他亲手摧毁了心中那面象征着尊严与坚持的“镜子”时,他才绝望地意识到——原来,最可怕的风暴,并非来自外界。
而是源于……内心的彻底崩溃与信仰的……轰然倒塌。
云水禅心?
在绝对的物质困境与尊严的沦丧面前,不过是一触即碎的……泡影。
他站在一片狼藉与黑暗之中,看着那面破碎的镜子和自己流血的拳头,第一次,对自己所选择的路,产生了彻头彻尾的……怀疑。
(第二卷《水湍·心镜破裂》卷终)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