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也不知是几更天,忽然醒了。窗外淅淅沥沥的,像是雨敲着瓦,又像是风拂着竹。迷迷糊糊的,忽然就想起鱼冻来了。
这念头来得没头没脑的,却一下子鲜明起来,仿佛那大海碗里颤巍巍的一汪,就摆在眼前了。
我们家乡的鱼冻,是不上正经席面的。它是剩菜的造化,是夜里悄悄凝成的一团清凉。白日里吃剩的鱼,连汤带汁的,母亲总不舍得倒掉。那汤原是酱色的,混着些煎过的鱼油,上面漂着两段干辣椒,几片姜,还有几粒花椒,像是不经意间洒落的。就这么一碗,搁在纱橱里,由着它去。
到了第二天,便不同了。那汤稠了,浓了,像一块半透明的琥珀,却又比琥珀软和,颤巍巍的,含着那几段鱼肉。鱼肉是灰白色的,在冻里便显出一种温润的玉的光泽。用筷子尖轻轻一戳,那冻便破了,裂开一道小小的豁口,里面沁出更清亮的一些汁水来。
吃鱼冻,是不能急的。需得用小调羹,连冻带肉,舀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先是凉,一股清鲜的凉意,顺着喉咙就滑下去了。那冻在舌尖上,不用嚼,只轻轻一抿,便化了,化成一汪说不清的鲜味,混着酱香,混着微微的姜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花椒的麻。那冻里的鱼肉,经了这一夜的浸润,反倒比先前更腴润了,纤维里都吸饱了汤汁的精华,入口即散,只留下一缕悠长的回味。
我父亲是顶爱吃这鱼冻的。他总说,这比热腾腾的鲜鱼更有味。热鱼吃的是个“活气”,而这冻,吃的却是个“沉淀”。一切热烈的、张扬的滋味,都在这一夜的静默里,沉静下来,融合起来,变得醇厚而内敛了。他说这话时,总要用筷子点着那碗,像是点着一件得意的古玩。
这使我想起另一种鱼冻,是加了肉皮同煮的。那冻便更结实些,几乎有些弹牙了。里面除了鱼肉,还有切成小丁的肉皮,黄澄澄的,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是另一种趣味。但我总觉着,那不如清纯的鱼汤自己凝成的来得雅致。多了肉皮的胶质,仿佛掩盖了鱼本身的那份清鲜,有点喧宾夺主了。
想着想着,口里仿佛真有了那凉沁沁、鲜眯眯的滋味。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清晰了起来。这秋夜的凉,正配得上那一碗鱼冻的凉意。只是此刻,身在他乡,这碗鱼冻,也只能在记忆里品尝了。
不知老家里那张旧纱橱,如今还在不在。那夜里凝成的琥珀,也不知凝给谁去吃了。
雨农,淮阴人。性喜静,好炊烟食事,旧时风物。常于平凡俗常中,寻觅一点隽永滋味。文字清淡,愿以温润之笔,为浮生写一小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