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毕业后,我的一位同学选择留在村里务农,50多年过去,她仍然生活在那个辽南的小村庄。今天给我发微信,说她前一段时间忙着收苞米、卖苞米,一块一毛五一斤,得了不少钱,很高兴。这条信息,一下子就把我的思绪拉回到儿时那长满苞米的村庄。村里人对苞米抱有特殊的感情,从育种、播种到秋收,他们把苞米当成一个子一样,精心地培育、养护。苞米苗长到一拃高,开始间苗,把多余的、细弱的苗拔掉,留下粗壮的一株。再长高一些,除草、培土。苞米长到一人高,抽穗、吐缨的时候,正是它青春烂漫的时光。一棵棵苞米自豪地挺立着,像是告诉人们它已经长大成年,苞米缨从穗梢露出小脸,红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苞米梢上飘下白哗哗的粉沫,给苞米缨授粉,完成一次生命的交割,为结出籽粒饱满的苞米穗做好了必要的准备。我站在村头的山坡上,俯瞰村子的全景感叹,这房前屋后、村里村外,全都是苞米呀,绿油油的,拥抱着一座座住宅,让那些住宅变成了一片绿色海洋中的一个个小岛。村里也种植水稻、小麦、谷子、高粱、大豆、花生什么的,但数量很少,进不了视野,不像苞米,种植最多,面积最大。山坡上,田野里,连院落和菜园的边边角角闲散地段也都有了它的一席之地。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土壤,也许因为这里的气候,也许是祖祖辈辈积累的经验决定了这里最适合种苞米吧。村民们年复一年,习惯地种植苞米,把苞米当成宝,称它为全村的庄稼王,夏日里,在苞米粒灌浆的时候,害虫最容易侵入。除虫是很艰辛的劳动。我在生产队参加过除虫劳动。虫子爬到稚嫩的苞米穗上啃咬。这时的苞米叶子已经长出带刺的小锯齿,也正是炎热季节,穿着短袖衣服,在苞米地里钻来钻去,胳膊上划出一道道伤痕来,火辣辣地疼。劳动结束了,这种疼痛仍然持续。村民们顽强地坚持,或者背着喷雾器打药,或者直接把虫子捏死。打药的披上一张塑料布,防止农药侵袭到肌体里伤人,灭虫的把胳膊戴上套袖作为防护,直到战胜害虫。人们把苞米视为自己的口粮,命根子,最关心天气变化对生长中的苞米的影响。那一年盛夏,台风穿越黄海、渤海,直扑辽东半岛,从大连登陆。一夜台风,吹倒了大片直立的苞米。天亮以后,早早就看到几位老农站在村头上瞭望被台风吹倒了的苞米地,几声叹息,无限惋惜,疼心地说:一宿台风,年景减十成啊。早饭后,村民们都到苞米地里扶起倒下的苞米秸秆,把台风造成的损失减到最小。
苞米伴着村庄,装饰着村庄,养育着村民。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苞米面一直是村里人的主食。苞米面饼子、苞米面包子、苞米面面条,苞米糊糊,烀苞米、烤苞米,在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食谱里,苞米出现的频率最高,成为餐桌上的主角。大伯在生产队劳动一天,收工回家,进屋从锅边上掰下一块热乎乎的苞米面饼子,抹上些豆瓣大酱,来到菜园里拔一棵大葱,一口饼子一口葱,张大了嘴巴“呱哒呱哒”地嚼起来,好像这是他最美的晚餐。我做乡村教师的那些年,每天中午饭盒里就装一个苞米面大饼子,这是妈妈在前一天晚上就提前做好了的,再加一点煮熟了的大白菜,中午在食堂里热一下,讲完四节课,疲惫不堪,饥肠辘辘,吃起来比什么都香。苞米糊糊是全村老小早餐的必需品。熬一大锅苞米粥,加一点点小苏打,慢火多熬一会儿,熬到粘稠状时,便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加上一盘萝卜咸菜,长年吃也不腻,还养胃呢。
在嫩苞米刚下来的时候,村里人就开始烀苞米吃,整穗放到大锅里煮,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出锅以后,插根筷子,就不怕苞米棒烫手,啃到嘴里,越嚼越香。苞米的秸秆是牲畜的好饲料,苞米根子是做饭生炉子的好柴火。苞米的全身都能派上用场。经济困难时期,村里家家户户从生产队里把按人头分发的苞米领回家,后来改革了,进步了,各家各户各自种植自己的责任田,每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都立起了自家的粮仓,有圆的,有方的,粮仓掩盖不住那黄澄澄,金灿灿的苞米穗,把笑容挂到了全家老小的脸上。随着社会进步,科学种田,人们对苞米种子进行优化改造,培育良种,村里出现了甜苞米、黏苞米、红苞米、花苞米、高产苞米等等,不同口味、不同品质,给人们以不同的享受。改革开放以后,村里年轻人纷纷走出大山,离开家乡,到更加繁华发达的地方创业就业,村里剩下一些长辈、老者还在坚守着这片故土,继续种植大苞米。晚辈们生在村里长在村里,形成了苞米面的肚子,日久不吃苞米还想得慌。长辈们就会把自制的苞米面托人捎去或者快递到城里,当成一份礼物,还经常唠唠叨叨地嘱咐几句:多吃五谷杂粮哈。我的那位中学同窗,50多年来,年年种苞米。儿子进城了,她和爱人俩种。古稀之年,老伴早早离她而去,她就自己种。儿子要接她进城她不去,天天忙碌在苞米地里,垅上垅下不得闲。她说,家里家外的大苞米就是我的伴啊。我生在这个村庄里,在苞米的拔节声中长大,走出村庄,人生的底色依然是泥土和苞米的颜色。当我已经成为村庄的过客的时候,对那带着乡愁的苞米仍然念念不忘,经常梦见又回到中学时代,回到长满苞米的田野里,或夏锄,或秋收,那长满苞米的村庄啊,永远牵动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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