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淬火
“安心家政”的培训教室，是一间位于公司后侧、由旧仓库改造而成的房间。墙壁刷着惨白的涂料，悬挂着几张人体解剖图和婴儿发育周期表，空气里永远飘散着一股消毒水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试图营造专业却更显生硬的气味。十几张简易课桌旁，坐着通过初试的女人们，她们像一群被临时召集的士兵，即将接受一场严苛的、决定去留的训练。
秀兰坐在最后一排，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内心的虚空与慌乱。她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高级母婴护理实操手册》，书页洁白得刺眼。讲台上，一位姓林的培训师，正是面试时那个眼神锐利的职业装女人，此刻正用她那毫无温度、语速极快的声音，讲解着新生儿常见疾病的观察与护理。
“……注意，生理性黄疸通常在出生后2-3天出现，4-5天达到高峰，足月儿一般不超过两周消退。而病理性黄疸，出现早，进展快，持续时间长，或退而复现，必须立即就医……”
林老师的声音像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秀兰努力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试图抓住每一个字。但那些术语——“胆红素”、“溶血”、“肝酶”——像滑不留手的泥鳅，从她贫瘠的知识土壤里迅速溜走。她看着周围一些同样来自农村、但似乎比她年轻、接受能力更强的女人们，她们时而点头，时而低头快速记录，那种专注和领悟，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几乎令人绝望的差距。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粗糙的指尖与光滑的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想起自己生儿子的时候，在镇上的卫生所，条件简陋，哪懂什么黄疸观察？孩子哭了就喂奶，拉了尿了就换尿布，全凭着一股母性的本能和村里老人传下来的那点经验。而现在，她需要将那些本能和经验，全部打碎，重新塑造成一套标准的、科学的、可供考核的流程。
这感觉，像是在强行扭转一棵已经生长了四十年的老树的枝干，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内部结构撕裂般的痛苦。
理论课后的实操练习，更是秀兰的噩梦。
她们被带到隔壁一间模拟病房。房间里摆放着婴儿床、护理台、各种型号的奶瓶和消毒设备，以及几个昂贵的、皮肤触感近乎真实的硅胶娃娃。
第一项练习是给新生儿洗澡。
林老师做了示范。她的动作流畅、轻柔、精准，像一首编排好的舞蹈。试水温、脱衣、包裹、清洗顺序、注意脐带……每一个步骤都伴随着清晰的讲解。那硅胶娃娃在她手中，像一个真正的、娇嫩的婴儿。
轮到秀兰时，她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刚刚装上假肢的木偶。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此刻却要去做最精细的活计。她颤抖着抱起那个冰冷的硅胶娃娃，它的重量和触感都让她感到陌生而恐惧。放水，她试了又试，总觉得不是热了就是凉了。涂抹沐浴露时，她手一滑，瓶子差点掉进水里。清洗褶皱部位时，她用力稍大，林老师严厉的声音立刻响起：
“李秀兰！注意力度！这是婴儿的皮肤，不是你家地里的萝卜！”
哄笑声隐约从旁边传来，虽然轻微，却像针一样扎在她脸上。她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汗水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她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抑制住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的冲泡奶粉，要求水温精确到40-50摄氏度，水量和奶粉比例必须严格按照说明，不能多一勺也不能少一勺。秀兰看着那小小的量勺和刻度精细的奶瓶，眼睛都快看花了。她冲好的奶，不是被林老师指出温度不对，就是比例有偏差。
“你觉得差不多就行？在这里，没有差不多！差一度，都可能影响宝宝消化！差一勺，都可能造成营养不良或肾脏负担！” 林老师的声音像鞭子，抽打着她早已紧绷的神经。
最让她崩溃的是练习包裹婴儿（襁褓）。那块正方形的包被在她手里就像不听使唤的顽石，不是这里松了，就是那里紧了。别的学员已经包裹得像个漂亮的、安稳的蚕茧，她手里的娃娃却总是歪歪扭扭，仿佛随时会散开。林老师站在她旁边，看着她一次次失败，眉头越皱越紧，最终，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包被。
“看着！手腕发力，角度，折叠的顺序！你的手不是锄头！要柔，要稳！”
林老师快速而标准地演示了一遍，然后将娃娃塞回她手里，“再来！做不好今天不准下课！”
秀兰接过娃娃，那冰冷的硅胶触感几乎让她想要把它扔出去。委屈、羞愧、无助、还有对自身笨拙的愤怒，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她想起在老家，她用旧床单给儿子做的襁褓，虽然粗糙，但温暖妥帖，儿子在里面睡得香甜。为什么到了这里，一切她熟悉的东西都失去了价值？一切她赖以生存的技能都变成了缺陷？
她深吸一口气，逼回眼中的湿意，再次拿起那块柔软的棉布。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回忆着林老师的动作，一点点，一步步，模仿着，调整着。动作依旧生涩，甚至有些滑稽，但她没有停下。
她知道，她没有退路。
她必须通过这场……
淬火。
将自己这块充满杂质、形态粗陋的生铁，投入这陌生的、冰冷的、严苛的熔炉中，忍受高温的炙烤和重锤的敲打，直到蜕变成一块……有用的钢。
哪怕这个过程，会剥掉她一层皮，会烧尽她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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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完）
第十四章：断弦
就在秀兰在省城的培训教室里，与硅胶娃娃和专业术语艰难搏斗的同时，几百里外，建国所在的建筑工地上，死神正悄无声息地收紧它的绞索。
连日的阴雨让工地变得泥泞不堪，脚手架湿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的、不祥的气息。建国的腰伤在潮湿天气里发作得更加厉害，像有一根无形的钢丝绳勒进了他的腰椎，每一次弯腰、转身都伴随着钻心的刺痛。但他不敢声张，更不敢休息。秀兰去了省城，虽然暂时免去了培训费，但路费和最初的生活费几乎掏空了他所有的积蓄，而老家的开销，儿子的费用，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天下午，他们被安排拆除十八楼外侧的一片旧防护网，更换新的。这是一项危险的高空作业，尤其是在雨天。工头老陈叼着烟，在下面仰着头吆喝：“都他妈手脚麻利点！抓紧时间干完！这鬼天气！”
建国和工友老马负责一片区域。他们身上系着安全绳，但那绳索看起来陈旧不堪，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灰色的纤维。雨水顺着安全帽的边缘流下来，模糊了视线。脚下的钢管湿滑冰冷，每移动一步都需要极大的谨慎和体力。
建国强忍着腰部的剧痛，小心翼翼地解开旧防护网的固定扣。他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手指也因为寒冷和旧伤而显得有些僵硬。老马在他旁边不远处忙碌着，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
“建国，还行不？看你脸色不对。” 老马隔着雨幕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关切。
“没事！” 建国咬着牙回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他不能成为累赘。
就在他用力扯下最后一片旧网，准备将其卷起时，脚下猛地一滑！湿滑的钢管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小心！” 老马的惊呼声撕裂了雨幕。
建国的心脏骤然停止！求生的本能让他双手在空中疯狂抓挠，试图抓住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他的手指确实碰到了一根冰冷的钢管，但那上面沾满了雨水和铁锈，滑不留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感觉到腰间那根陈旧的安全绳猛地绷紧！一股巨大的、来自下方的拉力试图拽住他下坠的身体。
但也仅仅是“试图”。
那根承载着他全部生命重量的、看似牢固的绳索，在常年风吹日晒雨淋和缺乏维护的侵蚀下，内部纤维早已老化脆弱。此刻，在建国身体下坠的巨大冲击力和他自身重量的双重作用下，它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纤维断裂的“嘣嘣”声！
那声音极其细微，在风雨声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却清晰地传入了建国的耳中。
那是……死神磨牙的声音。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能看到老马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能看到下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地面，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冰冷的雨丝……
然后——
“嘣！！！”
一声清脆而绝望的断裂声，如同最后一声丧钟，敲响在他耳畔！
腰间那股唯一的、维系着他与生之世界的拉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彻底失重后，那种无可挽回的、向着地狱深渊疾速坠落的……
虚空。
他像一片被狂风扯断的落叶，一根被无形巨手掷出的标枪，朝着那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义无反顾地……
坠落。
意识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撕扯成碎片。
秀兰……儿子……爹……那把故乡的泥土……
无数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秀兰踏上长途汽车时，那回头一望的、充满茫然与决绝的眼神……
对不起……
这是他脑海中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
撞击声。
工地上，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了。
只剩下风雨声，和老马那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
哀嚎。
那根维系着建国，也维系着这个家庭最后一丝平衡的……
弦。
在这一刻，
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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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完）
下一章预告： 秀兰在培训中接到噩耗，将如何面对？老木在故乡的土地上，能否感受到这根血脉之弦的崩断？命运的巨浪，将以何等残酷的方式，拍向这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家？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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