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陌林
省城的长途汽车站像一个巨大的、喧嚣的、永不停歇的钢铁蜂巢。秀兰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走下汽车,双脚踩在坚硬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那不是舟车劳顿,而是一种空间被瞬间置换后产生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排斥反应。
声音是首先将她吞没的。不再是乡间的风声虫鸣,也不是镇上集市那种带着烟火气的嘈杂,而是无数种她无法分辨来源的机械轰鸣、尖锐的喇叭声、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隆隆声、以及成千上万人同时说话形成的、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嗡嗡声浪。这声音无孔不入,撞击着她的耳膜,让她头晕目眩。
紧接着是气味。污浊的、混合着尾气、灰尘、消毒水、以及无数种食物和人体分泌物的复杂气味,霸道地钻进她的鼻腔,取代了她所熟悉的泥土和庄稼的清新。她感到一阵反胃,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最后是视觉。目光所及,是望不到头的人潮,穿着各式各样、大多鲜亮时髦的衣服,行色匆匆,表情漠然。是高耸入云、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光芒的庞大建筑,它们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是纵横交错、车流如织的宽阔马路,那些钢铁怪物呼啸着从她身边掠过,带起一阵阵令人心惊胆战的风。
她紧紧攥着肩上沉重的编织袋背带,手指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她像一颗被抛入激流的石子,瞬间被淹没,孤立无援。周围的人流推搡着她向前,她只能被动地移动,眼睛慌乱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一个指示牌,一个出口,或者任何能与手中那张“面试通知”上的地址产生联系的东西。
“大姐,住店不?便宜卫生!”
“去哪儿的?马上发车了!”
“手机贴膜,十块钱!”
各种招揽生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那些凑过来的面孔带着职业化的热情或是不耐烦的催促,让她更加惊慌。她死死地闭着嘴,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只是凭着本能,朝着一个看似是出口的方向挤去。
好不容易挤出车站大厅,站在了车水马龙的街道旁,更大的茫然将她笼罩。通知上的地址写着一个她从未听过的路名。她该怎么去?坐公交车?她连公交车站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坐哪一路。打车?那昂贵的费用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她站在路边,看着眼前飞速流动的车河,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了一座孤岛上。阳光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惶惑与羞耻。她身上这件自认为最好的蓝色外套,在此刻显得如此土气而格格不入,周围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像细小的针尖,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焦虑像潮水般上涨。面试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她不能迟到。她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走向一个站在路边看似等车的、穿着体面的中年女人。
“请……请问……”她的声音干涩而微弱,带着浓重的乡音,“去……去幸福路……怎么走?”
那女人转过头,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肩上的编织袋和脚上沾满灰尘的布鞋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快速而冷淡的语调说:“前面路口坐 55 路,坐五站下车,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了。” 说完,便不再看她,专注地望向车来的方向。
秀兰连声道谢,对方却毫无反应。她赧然地退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按照那女人指的方向,她果然找到了公交车站。站台上挤满了人,55 路车来时,人群一拥而上。秀兰被挤得东倒西歪,笨重的编织袋更是成了巨大的累赘,引来身后不满的抱怨。
“挤什么挤!没坐过车啊!”
“能不能快点!袋子拿好,碰脏我衣服了!”
她涨红了脸,低着头,几乎是被人流硬推着塞进了车厢。车厢里拥挤不堪,空气污浊。她紧紧抱着自己的编织袋,缩在一个角落里,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每一次报站,她都紧张地竖起耳朵听着,生怕坐过站。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繁华,却与她无关。她只觉得这一切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她,是一个误入其中的、多余的影子。
当她在目的站跌跌撞撞地下了车,按照模糊的指示找到那家位于一条相对安静些的街道上的“安心家政服务有限公司”时,距离面试开始只剩下不到十分钟。
公司门面不算很大,但明亮的玻璃门和里面看起来整洁的环境,还是让她心生畏惧。她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一股空调的冷风混合着消毒液的味道扑面而来。前台坐着一个穿着制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正低头看着手机。
秀兰走上前,声音依旧带着颤抖:“你……你好,我……我是来面试月嫂培训的……”
那女孩抬起头,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她头上到脚下快速扫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递过来一张表格和一支笔。
“填表。身份证带了吗?”
秀兰慌忙放下编织袋,从贴身布包里拿出身份证和那张被她捏得有些潮湿的面试通知,双手递了过去。填表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在抖,简单的个人信息,写错了好几次。学历那一栏,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初中”下面打了勾。
交表的时候,她看到前台女孩接过表格时,那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那一刻,秀兰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那个细微的动作碾碎了。
她被带进一个不大的会议室等待。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女人,年龄各异,但穿着打扮都比她得体得多,彼此间低声交谈着,显得从容许多。秀兰选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她能感觉到其他人投来的打量目光,那些目光里带着好奇、评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她紧紧攥着衣角,手心里全是冷汗。这个陌生的“森林”,在她踏入的第一步,就向她展示了它冰冷而坚硬的质地。
她这棵从乡村被强行移栽过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幼苗,能在这里存活下去吗?
秀兰不知道。
她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一种前所未有的……
孤独。
---
(第十一章 完)
第十二章:试炼
面试的房间比等待的会议室更显狭小,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后面坐着一男一女。女人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合身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男人年轻些,戴着眼镜,负责记录。
秀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进去,在那把指定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大得仿佛整个房间都能听见。
“李秀兰女士?” 职业装女人开口,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是……是我。” 秀兰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介绍一下你自己。”女人拿起她的申请表,目光扫过。
秀兰的大脑一片空白。介绍自己?介绍什么?说她是从哪个村来的?说她以前在纺织厂干活?说她会种地?这些……和月嫂有什么关系?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人等了几秒,见她没反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想来做月嫂?”
为什么?为了钱。为了活下去。为了儿子,为了家。可这些话,能说吗?秀兰的脸憋得通红,半晌,才嗫嚅着挤出一句:“……想……想学点手艺……”
女人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看穿了这拙劣的谎言背后赤裸的现实。她没有追问,而是开始了一系列快速而专业的问题:
“了解新生儿黄疸吗?生理性和病理性怎么区分?”
“产妇乳腺炎初期有哪些症状?如何处理?”
“如何给新生儿进行抚触?顺序和注意事项是什么?”
“不同月龄的宝宝辅食添加的原则是什么?”
“如果雇主对你提出超出合同范围的要求,你怎么处理?”
一个个陌生的名词,一道道专业的壁垒,像一堵堵高墙,矗立在秀兰面前。她完全听不懂。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摇着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只会反复地说:“我……我不会……我可以学……我有力气,我能吃苦……”
那负责记录的男人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评估和记录。
职业装女人的问题开始转向更实际的方面:“你能接受 24 小时住家吗?一个月可能只能休息两三天。”
“如果宝宝晚上哭闹,你需要整夜抱着,能坚持吗?”
“遇到挑剔的雇主,指责你,甚至辱骂你,你能忍受吗?”
“你的家人支持你做这行吗?会不会因为想家影响工作?”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锤子,敲打着秀兰脆弱的神经。24小时住家?那意味着彻底失去自由,像被关在另一个笼子里。整夜不睡?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被辱骂?她天性隐忍,但……家人的支持?想到病重的公公和年幼的儿子,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面试在一种近乎屈辱的沉默和秀兰断续的、毫无底气的“我能学……我能吃苦”的保证中结束了。职业装女人合上文件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好了,情况我们了解了。你先出去等通知吧。如果通过初试,下一步是体检和基础培训。”
秀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她回到等待的角落,浑身虚脱,像是刚打了一场败仗,丢盔弃甲,伤痕累累。之前那些从容交谈的女人们陆续被叫进去,又陆续出来,有人脸上带着自信,有人则和她一样面色灰败。
等待结果的时间,漫长如一个世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她看着窗外省城灰蓝色的天空,感觉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终于,那个前台女孩拿着一份名单走了出来。
“念到名字的,留下联系方式,准备参加明天的体检和培训。没念到的,可以回去了。”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每念一个,就有一个女人松口气,或露出喜悦的神色。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名字越来越少。
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就在她几乎要彻底绝望,准备拿起那个沉重的编织袋,灰溜溜地返回车站,返回那个同样没有希望的家乡时——
“……李秀兰。”
她的名字,被清晰地念了出来。
那一刻,秀兰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前台女孩,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冲击让她浑身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通过了?
不是因为她的能力,她知道。也许只是因为她的“能吃苦”,她的“便宜”,或者,仅仅是运气。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获得了留在这片“陌林”的资格,获得了踏上那条“悬空”之路的……一张临时通行证。
试炼,才刚刚开始。
而更严峻的……
淬炼
还在后面,等待着将她这块粗糙的生铁,打磨成符合标准的、有用的……工具。
---
(第十二章 完)
下一章预告: 秀兰的培训生活充满挑战,理论与实操的困难让她屡屡受挫。建国在工地遭遇重大事故,命运悬于一线。老木的土地保卫战进入白热化,冲突一触即发。三股命运之弦,即将绷至最紧。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