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九七年深秋的一个上午。我的诊所刚开门,候诊区已坐满了前来求诊的患者。这时,门帘轻启,一位长者在三个人的陪护下缓缓走进。他面容憔悴,步履蹒跚,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痛苦。见状,我向前排候诊的患者商量,希望能让这位老者先就诊。老者一边向排队的患者颔首致意,一边走进我的诊室。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谦和儒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

精华热点 作者丨尉孟龙 编辑丨习习秋风



杏林春暖忆前缘,绛帐恩深廿载延。
墨宝犹存白云杳,珞珈夜雨润花眠。
——题记
十一月七日,江城阴雨连绵,空气里弥漫着初冬特有的清冷。一个令人心碎的消息不胫而走:刘道玉先生走了。这位被誉为“当代蔡元培”、七十年来中国最好的校长、因其卓绝的教育理念与改革实践备受尊崇的“中国最后一位校长”,走完了九十二年的人生旅程,与我们永别了。
噩耗传来,我顿觉肝肠寸断,黯然垂泪。他是我敬仰的教育大师,是我尊崇的道德楷模,更是我医患情缘中尊贵的忘年之交。
止不住的悲痛如潮水阵阵袭来,记忆深处那一幕幕鲜活的往事,也随之浮现在眼前——

(刘道玉校长)
那是一九九七年深秋的一个上午。我的诊所刚开门,候诊区已坐满了前来求诊的患者。这时,门帘轻启,一位长者在三个人的陪护下缓缓走进。他面容憔悴,步履蹒跚,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痛苦。见状,我向前排候诊的患者商量,希望能让这位老者先就诊。老者一边向排队的患者颔首致意,一边走进我的诊室。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谦和儒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第一印象。

“您是怎么找到我这个小诊所的?”这是我接诊时的习惯使然。须知,诊所毗邻闻名遐迩的武汉市中医院,患者的选择总是有其缘由的。原来,他不久前突发脑梗,在某大医院住院治疗后,虽保住了性命,但遗留下半身不遂的严重后遗症。既然大医院治不好,他就舍“大”求“小”,辗转来到我的诊所。
还让我疑惑的是,随行的竟有三位陪护人员。在查看先前的住院资料时,看到“刘道玉”三个字,我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位病弱的老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原武汉大学校长。敬意油然而生,我问诊也格外仔细起来。交谈中得知,患病期间,有三位领导朋友不约而同地推荐他来此求医。这何尝不是冥冥中一种缘分的指引?

根据先前的诊断资料,他患的是脑部右侧基底节区腔隙性梗死。经过望闻问切四诊合参,我判断这是中医所说的“中风-中臟腑”证候,属气虚血瘀、肝阳上亢之象。诊察可见其血压波动不稳,脉象洪大弦数,左侧肢体肌张力明显增高,伴有半身不遂、语言蹇涩、纳眠不安等症状。这些皆是中风后常见的证候群,究其病机,在于脑络瘀阻,清窍失养,加之久病耗气,肝失疏泄,导致气血逆乱,阴阳失调。
针对他的病情,我定了三步治疗方案:
一、中药汤剂,以补阳还五汤合天麻钩藤饮化裁,重在益气活血、平肝潜阳;
二、神经反射针刺疗法,疏通经络,醒脑开窍;
三、循经拍打疗法,重点作用于手足阳明经腧穴,激发经气。

然而,当刘校长看到处方上的“针刺疗法”时,却连连摇头。原来他素有晕针之虞,以往几次针灸治疗都出现过晕针反应。我虽尊重他的选择,仅以中药和推拿施治,心中却不免忧虑——神经反射针刺是治疗此证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我寻思如何开导他接受针灸治疗。
转机不期而至,两位大人物的意外相逢,竟成了破局的机遇。接诊后的第三天,恰逢原武汉市文联主席沙莱女士前来复诊耳疾。这位老红军出身的音乐家,延安时期《纺棉花》的作曲者,因其传奇经历而广受敬重。

(易中天教授公众号)

(刘道玉校长观看易中天教授送给武大的手书挂幅:“曾经华夏千雏凤,永是珞珈一少年”)
故人相见,分外欣喜。沙莱主席握着刘校长的手感慨:“当年我们诚邀您来武汉市担任领导,您却婉拒了。我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啊!”我趁机向刘校长介绍:“沙主席在延安时曾由名医李鼎明先生诊治,也有过晕针经历。后来几十年不敢碰针,如今却在敝所接受了针灸治疗。”
沙莱主席风趣地接过话头:“当初耳鸣得厉害,人家劝我针灸,我也是拒不接受。后来在尉医生这儿亲眼见到那么多耳疾患者针到病除,特别是听说他的针法‘一点都不疼’,才鼓起勇气试试。没想到一周后听力就见好了!”这番现身说法深深打动了刘校长。他转向我,目光坚定:“尉医生,今天就交给您了。我们不妨一试,我一定好好配合。”

对于晕针患者,我自有独到的心得。首诊取穴,我避开了敏感部位,选定了足三里、阳陵泉等耐受性较好的穴位。进针前,先用重手法按摩穴位,待其产生酸胀感时,以声东击西之法迅疾进针。待扎针程序处置妥当,刘校长才恍然发觉:“小尉,你刚才在我腿上拍那几下干吗?”我微笑告知进针已完成。当起身看到小腿上扎满银针,他惊讶不已:“竟毫无痛感,只有些许酸麻,这种感觉完全可以接受。”


(易中天教授公众号悼念恩师刘道玉校长)
从此,他坦然接受了针灸治疗。我采用循序渐进之法,每日增加几针,从下肢到上肢,最后直至头部要穴。
经过月余精心调治,刘校长的病情明显好转,已能不靠搀扶独立行走。两月后,他扔掉了拐杖,可独行二百余米。医学上有句名言:康复始于行走。当患者重新迈开脚步,希望的曙光便已显露。三月后,原先困扰他的腹胀、便秘、失眠、血压不稳等症状也渐次消失。

那时,我每周都要去探望父母。家父作为名老中医,时任东湖疗养院中医科主任,长期为省市领导提供诊疗服务。得知刘校长的病情后,他主动提出要亲自为校长诊脉。
那是个周日,父亲在家中接待了刘校长。搭脉良久,父亲展颜道:“您的脉象从容和缓,左寸缓而有力,这是典型的长寿脉象。此次发病虽是不幸,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此一劫,您必会更加珍摄身心,颐养天年应当可期。”一席话说得刘校长眉开眼笑,连连称谢。此后经年,也印证了父亲当年的诊断。

诊毕,父亲当着刘校长的面点评我的处方:“方子开得不错。我在这个基础上再加三味:桑枝、川牛膝和生军。”我请教其中涵意,父亲和颜悦色道,“桑枝、川牛膝乃引经报使之品,可引药力达于上下肢。生军有推陈致新之效,用量尤需考究——少用可健胃,中用能润肠,重用方泻下。”这番点拨,让我茅塞顿开,默默记下。这些精妙经验,我后来也传承给我的众多学生。
刘校长向父亲深致谢意,父亲却郑重说道:“刘校长,您是国之栋梁,为教育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恢复高考后,我的两个女儿考入武大,儿子考上医学院,我们全家都该感谢您啊!”
这段特殊的医患缘分,让我们父子二人得以共同为刘校长诊疗,情谊日渐深厚。经过半年系统调理,刘校长终于重获健步之乐,康复如初。

(刘道玉校长与作者尉孟龙合影)

(刘道玉校长赠送给作者尉孟龙的手书挂幅)
一日,刘校长特意来到诊所,送我一幅挂轴。展开卷轴,上书:
“做人要继承儒家之仁学,做事要发扬法家之精神,竞争要运用兵家之韬略,养身要信奉释家之超脱。
尉孟龙教授嘱题:发扬传统文化,搏采各家之长
刘道玉赠 丁丑孟春”
这何尝只是馈赠?这是他对儒、法、兵、释四重境界的体悟与修为,在他身上做到了完美融合的一种表达。这是他为我绘制的一幅精神地图,将我行医济世的实践,提升到了与古圣先贤对话的境界。“儒家之仁学”是医者仁心——那双妙手回春的手,必定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法家之精神”是治事准则,在严谨医学世界里,需要明智果敢的决断力;“兵家之韬略”是应对挑战的智慧,是攻克疑难杂症时展现的谋略;而“释家之超脱”则是历经沧桑后的澄明,在纷扰中守护内心的宁静。我深深懂得,这字里行间浸透着一位长者最深的嘉许与希冀。
“发扬传统文化,愽采各家之长”——这嘱题,是他为我点亮的灯。他让我明白,我毕生践行的医道,竟与千年文脉如此契合。这份情谊,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医患之缘,它是知己间的灵魂照见,是两位行者在对真善美的追寻中,最珍贵的相遇。
墨痕会老,但这份情谊已融入我的血脉。它时时提醒我:医者之路,既是科学,也是修行;而人生最美的治愈,永远是双向的奔赴与照亮。
此后岁月,我们保持着亲密往来。每年武大樱花盛放时,我必去探望老校长。平时也经常通话,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提供养生建议。

(作者尉孟龙写诗悼念刘道玉校长)


得知我是老三届知青,他特意将一本老三届学生描写知青生活的《我们曾经年轻》的书题赠给我。书上有他写的序言和亲笔签名,这份厚礼我视若珍宝,小心珍藏。
最难忘的是那次刘校长的学生编导的一部电影首发式。他特意邀请我参加,并将电影剧本由我分发给与会者。仪式上,刘校长还动情地向在场众人介绍我为他治病的经历,全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那一刻的感动,我永生难忘。

康复后的刘校长笔耕不辍,著作频出。每有新作问世,他总会寄我一本。这些沉甸甸的著作,记录着他老骥伏枥的学术追求,更承载着心系教育、关爱后代的家国情怀,感动着无数莘莘学子,感动着千千万万的国人。
作为医生,我感恩这段殊胜的医患情缘;作为知己,我珍惜这段忘年的神奇相遇;作为崇拜者,我将永远怀念刘道玉校长——这位用生命点亮教育明灯的老人。
2025年11月8日夜

作者简介
尉孟龙,武汉医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曾任中华医学会疼痛学会常务理事;武汉市中医高级职称评委;日本大分市,美国洛杉矶中医访问学者;曾多次获中国医学科技发明奖、武汉科技成果奖、黄鹤发明奖;撰写中医专著十余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