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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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是1985年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一群少数民族青年自发组建的群众性业余文学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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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路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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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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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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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历程里,老,是缓缓来临的事情,但知道自己变老,却往往出现在某个瞬间。
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没老,还常常鄙视一起徒步的年轻人走路差劲,嘲笑一同饮酒的弟兄酒量不行。
直到那些天,感觉身体疲软,我疑神疑鬼的去医院看医生。医生查阅了我的体检报告以后说,没事,只是人老了,身体就会出现一些过去没有的状况,注意休息就好了。
我一愣,下意识的抚摸着已经没毛的头顶,心里默念着:哦,我已经老了!
老,它居然来得这么突然,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可是,我似乎还没有为老做好准备。
老,有什么特别的姿态吗?
我观察到身边不少老人,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已不为社会需要,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老相太难看,担心遭人嫌弃,所以只好一再的把自己缩小,尽量不碍人眼光,靠路边行走,选墙角落坐,说话轻声细语,待人谨小慎微。这是否就是老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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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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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不在了,大姐如娘。我去看望她,听她讲过去的事情。
她告诉我,其实,我应该有四个哥哥,有两个还没长大就死去了。一个只活了四岁,一个两岁。那时正过苦日子,两个哥哥营养不良,一点小毛病就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大姐说,母亲被逼着去生产队出集体工,留下年幼的她在家抱着生病的弟弟。有个弟弟就是在她的怀里一点一滴的断了气息,至今想起来都是刀割般心痛。大姐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泪水横流在她满脸的皱纹里。
这些伤心往事,父母在世时从没有对我讲述过。我也不知道我那两个哥哥的尸骨葬于何处。
我们说,人生一世,生老病死,那么,我的这两个不曾谋面的哥哥有没有他们的人生?在我父母的言谈中,在我们填写过的所有表格中,他们从来不曾算为家庭成员。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应该曾经来过的,因为他们生过,死过。但是他们没有老过,甚至也算不上病过。于是他们生命的所有痕迹便理所当然的被抹得一干二净。
于是,我懂得了,“老”,是完整人生里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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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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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过的每个日子,都是奔着“老”字去的,“老”像一盏遥远而深邃的油灯,让我们心存向往而又心生忧惧。年轻时,为生计奔波,身心疲惫,那时,我们甚至憧憬过老去的光景,老,意味着悠闲,意味着成熟。
但,熟透了便是陨落。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南唐后主李煜的这两句诗传达出生命的空虚与迷惘。但这并不是他年老回望人生的感慨。他不曾老过,只活了41岁。这位“千古词帝”的生命历程不同于凡人,家败国亡,让他承受了太多的失去和落寞。他用不老的生命写出了让老人怦然心动的诗句,是因为它解开了“人生无味”的终极密码,那就是:人生本质上不过是一场不断失去的过程。当你“老”字缠身,这个过程便呈现出加速度的状态。
老了,你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将一个一个的接踵离去,你读过的书,做过的梦,说过的话,走过的路,喝过的酒,爱过的人……都将由实而虚,由真而幻,由清晰而模糊,由近身而遥远。你强健的体魄,青春的容颜,满头的黑发,都将离你远去,成了你唤不回的背影。“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岁月先是一点一点夺去你豪迈的精气,然后一丝一丝抽走你健壮的体魄。“老年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这句话概括了人到老年的残酷真相。
在这场“屠杀”面前,我们束手无策,最后被剥夺得所剩无几,只好倚门怅望,看世界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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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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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里,朋友远道来看望我,数年不见,彼此看上去都老了许多。单看头发,他几乎全白,我几乎全颓。两个人喝酒聊天,相互调侃,彼此宽慰。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像有些人那样,把头发涂上一层黑漆,那样你会显得多年轻啊。他说:“我为什么要显得年轻啊,老了就是老了,对待‘老’的态度,我信奉六个字:接受,适应,敬畏。”
朋友比我小半岁,退休前属于普通人眼中的“高干”,退休以后,日子过得很潇洒,他放弃了所有的高薪诱惑,拒绝了所有的任职邀请,也不去给孙子当专职保姆,一心一意享受退休生活。用他的话说:老就要老得利索些,老得纯粹些。不装嫩,不逞能,不恋名,不图利,过好余生每一天。
我的心突然格外澄明起来,是的,对待自己的老去,我们首先的态度是要坦然接受。我们每个人的“老”,都有不同的“老样子”,有的白头了,有的颓顶了,有的驼背了,有的皱脸了,有的缺牙了,这是“老”的标签,我们何必要撕掉它呢?
老了,就要适应,需要敬畏,更应该享受。走过了数十年追名逐利的时光,经历了无数个阴晴圆缺的日子,看够了舞台上生旦净末丑的表演,然后上天给我们贴上一个老去的标签,这是光阴铸就的雕刻, 是岁月颁发的勋章。当敬畏,当珍惜,当享受。敬畏生命轮回的规律,珍惜余生有限的光阴,享受云淡风轻的生活。得与失,荣与辱,毁与誉,褒与贬……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都是别人的事情,都是想起来觉得好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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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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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首歌叫《等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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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老了哪儿也不能走
有没有人愿意耐心守候
等我老了连牙也没有
有没有人为我煮碗白粥
等我老了哪儿也不能走
有没有人愿意牵着我手
等我老了什么也没有
有没有人愿意把我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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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词用一种伤感的追问,表达了人们对自己年老体弱以后生活的隐忧。
人生最圆满的结局是,老得很慢,死得很快。
最好是在快满百岁的时候去参加马拉松比赛,然后猝死在赛道的终点。
这种事情世界上是有的,但那只是天选之人的生命奇迹。
我们常人的合理期待是,老了以后,我们从纷纷攘攘的世界回到窄窄的家里,能自主进行八大日常生活:如厕,进食,穿衣,洗浴,整容,下床,起坐,行走。
我最大的愿景是,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不曾失去这八种能力,这样,我的孩子就不至于背负孝与不孝的沉重包袱。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对我有多孝顺,每个人有自己的生命季节。秋天里有硕果累累,也必有落叶飘零。孤独,无助,是生命黄昏里该有的体验,如果孩子因为孝顺而大大降低了他们的生活质量,那我勉强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呢?
他们应该好好生活,享受属于他们的健康日子。我生命里的艰难应该让自己承受,不能承受就忍受,不能忍受就坦然接受。
如果遇上一种不可医治的疾病,就不要去追求一种治愈的幻觉。把自己生命的最后历程,交给医学、技术和陌生的医生来掌控,那是对生命进程的不尊重。在夕阳落山,黑夜降临的时刻,我希望能够优雅地跨越生命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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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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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上苍,赐我幸运,让我拥有了丰富的过往时光。梦想绚烂的少年,莽撞无畏的青年,装模作样的壮年,如今让我跨过了老年的门槛。秋尘红叶,铺展在脚下的路上,我们需慢慢走,用心走,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声足音。走出自己的旋律,走出生命的尊严。
《百年孤独》中写道:“晚年不是被爱,而是自渡。”生命的黄昏里,我们要成为自己的屋檐。挂断孩子的电话后,转身为自己炒一碟可口的小菜;深夜渴醒时,起床给自己倒一杯温热的茶水;凌晨疼痛了,伸手摸得到一粒止痛的药丸;曲终谢幕时,没有拖泥带水的牵绊,如此,我们就有了生命里最好的体面。(2025.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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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