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记
文/董明汉
八仙山里的秋天,是从核桃的脆响里开始的。还没到农历八月,县城集市上就摆开了新核桃,沉甸甸握在手里,剥开时湿白的果仁带着青涩,像把初秋的露水攥在了掌心。
山里的核桃树最懂分寸。沟边、坡旁、路边,随处可见它们高大的身影,小的遮半分地,大的荫一亩田,却从不在粮田中央扎根——像是知道土地金贵,悄悄把绿意让给了庄稼。清明时节,枝头冒出嫩红的芽,接着垂下条条长穗,在春风里晃悠着,那是核桃的花,朴素得像山里人的性子。可若遇着倒春寒,一场雪、一夜霜,芽头冻得发黑,这一年的盼头,便跟着枯了。
我家河对岸那棵老核桃树,怕是有两百岁了。四人合抱才围得住它的躯干,树皮裂着深深的纹,像位满脸皱纹的老者,却依旧把枝叶伸到七八层楼高。童年时,最爱在树下打滚,草软绵绵的,阳光透过叶隙筛下碎金,困了就蜷在草里睡,梦里都是坚果的香。它挨着河坝,树根下曾有个煤炭洞,村上的石灰窑日夜烧着,浓烟裹着热浪扑向它,可它就那么熬着,年年照样结出满枝的果。
白露一过,打核桃的日子就到了。山里人早从荆竹园砍回细长的竹竿,五米来长,晾得笔直,握在手里轻轻一抖,竿尖“哗哗”作响,像条要腾空的龙。这活儿得是精壮劳力来干,攀在半空的枝丫上,脚下是虚的,手上得稳,难怪有“世上活路王,爬树打土墙”的说法——那份险,那份巧,原是与天地较劲的本事。
核桃在记忆里,总带着孩子气。少年时把它做成“抱鸡母”,用线一拉,“呜—呜—”的声响里,藏着伙伴们的欢闹;或是“打挡”,三人五人围在一起,看谁的核桃更坚硬,裤兜里总鼓鼓囊囊塞着几个,上学路上“打跑挡”,一路脆响着就到了校门口,连下课铃都像是被这声响催出来的。
走亲戚时,长辈们总往娃儿兜里塞核桃。先是假意推让,听着“娃儿轻易不来,哪能不要”的嗔怪,再看大人点头,才怯生生拉开荷包,直到被核桃和亲情塞满,长辈的手才肯松开。冬日围炉时,烤包谷的焦香混着核桃的醇厚,锤开硬壳的“咔嚓”声里,一家人的闲话漫过火炉,那滋味,如今想起来,还像场甜蜜的梦。祖母的麻糖核桃更是年节的念想,把核桃、包谷花裹在熬得黏手的麻糖里,凝成一块一块的甜,咬下去,脆生生的,满是祖母的慈爱。
八仙的核桃分好多样:野的家的,圆的椭圆的,壳厚得要用锤子敲的“卡壳儿”,薄得能捏开的“纸壳儿”,米子乌亮的,或是灰白的。大安坪、核桃坪的核桃最出名,个大、壳薄,米子嚼起来满口香,托人买核桃的,总点名要这两处的。
老辈人早知道核桃的好。李时珍说它“补肾通脑,有益智慧”,可不是么?那果仁里藏着多少养分——蛋白质、脂肪、钙、磷,还有让脑子灵光的锌和锰。祖母传下的方子我还记得:把蜂糖、茶叶、陈皮,炒得冒烟了加水,再把烧燃的核桃丢进去煮,治咳嗽、咽炎最灵,喝下去,喉咙里润润的,连呼吸都带着香甜。
如今的核桃金贵了,好年成也要二十五元一斤,若是减产,价钱更俏。镇上新栽了两万多亩优质核桃园,看着那些年轻的树苗,总盼着它们快点长大,枝丫上挂满圆滚滚的果,像把日子都缀成了沉甸甸的甜。到那时,八仙的山风里,又会多几分核桃的香,漫过沟谷,漫过岁月,漫过每颗念着故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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