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存正
今年立冬,风跟济宁的老伙计似的,带着股子硬邦邦的凉,刮在脸上,不疼,却透着股子实在劲儿。叔父出生在这样的日子里,一晃眼,已是七十六个春秋,今儿个,正该热热闹闹地庆贺七十六大寿。
寿宴设在县城的宴宾楼,一早便被家人拾掇得喜气洋洋。楼门口挂着大红林府寿宴大字,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扯着嗓子喊贺喜。婶子系着蓝布围裙,在包间门口进进出出,时不时探头往后厨望,嗓门亮堂:“师傅,那道炖肉再焖会儿,他叔就爱吃这口烂乎的!”叔父应着,慢悠悠地挪到包间角落,看着陆续赶来的客人,脸上堆着笑,双手在藏青色棉袄上蹭了蹭——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来贺寿的都是自家近亲,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老哥哥,寿比南山啊!”叔父乐呵呵地应着,拉着来人的手往桌前让:“快坐,快坐,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屋里的圆桌上,早已摆好了瓜子、花生、糖块,都是些寻常吃食,却码得整整齐齐,透着股子实在劲儿。
我挨着姑父坐,看他眼角的皱纹像老树皮似的,一道道刻着岁月的痕迹,却满是笑意。“小子,还记得你小时候,立冬这天,我带你去河里摸鱼不?”叔父呷了口热茶,慢悠悠地说,“那时候河水凉得扎手,你却偏要跟着,摸不着鱼,就蹲在河边哭,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我笑着点头,那些往事像是就在昨天,叔父的手牵着我的手,虽然粗糙,却暖得很。
开饭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叔父爱吃的。炖得酥烂的猪肉,筷子一夹就脱骨,汤汁红亮,透着股子酱香;清蒸的鱼,是今早刚从运河里捞上来的,鲜嫩得很,撒上点葱花姜丝,鲜味儿直往鼻子里钻;还有自家腌的咸菜疙瘩,切成丝,拌上香油,脆生生的,解腻得很。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酒杯碰得叮当响,孩子们吵吵嚷嚷地抢着菜,婶子不停地给叔父夹菜:“多吃点,今儿个你是寿星!”
酒过三巡,叔父的话匣子更敞亮了,手指在八仙桌沿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数那些远去的日子。“你们可不知道,七十年代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在阳坝的小饭店当伙计,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择菜、劈柴,案台上的菜刀磨得锃亮,切土豆丝要细得能穿针,炖菜的火候差一分都不行。”他呷了口酒,眼里闪着光,“有回客人点了道糖醋鱼,我掌勺,汁儿要裹得匀,酸甜得恰到好处,客人吃完竖大拇指,说比城里大馆子做得还地道!”
“后来去了供销社当售货员,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哪样都得记在心里。”叔父放下酒杯,双手比划着货架的样子,“货架第三层左数第二格是酱油,右边挨着的是醋,盐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方便老街坊拿。有回对账,差了两毛钱,我翻了一下午的账本,又逐样清点货物,最后发现是给张二婶子打酱油时,她多给了两毛,我当晚就提着灯送了回去,做人嘛,细心是本分。”
“再后来管仓库,那更是半点马虎不得。”他顿了顿,语气沉了沉,“化肥、柴油、农具,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每袋粮食的重量、每匹布的尺寸,都记在小本子上,每天下班前必清点一遍,少一粒粮食都得查个水落石出。有年冬天,仓库窗户漏风,我半夜起来好几次,裹着棉袄去糊窗户纸,生怕粮食受潮,那可是大伙儿的活命粮啊!”
婶子在一旁笑着接话:“他啊,干了一辈子活儿,就没马虎过一天,不管干啥,都得弄得明明白白、妥妥帖帖的。”叔父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满是踏实的骄傲,那股子藏在岁月里的细心劲儿,就像桌上的热茶,慢悠悠地暖着人心。
邻座的亲朋端着酒杯凑过来,嗓门洪亮:“老哥哥,你这细心劲儿,我可是佩服了一辈子!当年在供销社,我买布做棉袄,你量了又量,剪得方方正正,连多余的线头都给我剪干净了,就冲这份实在,咱就得敬你一杯!”对面的李婶也跟着点头:“可不是嘛!我还记得有回孩子发烧,半夜去你管的仓库借体温计,你披着衣服就来开门,还仔细教我怎么用,这份热心肠,打着灯笼都难找!”
“还有当年你在饭店做的菜,”隔座的小张也插了话,“我结婚那会儿,就在你那儿办的席,糖醋鱼的味儿,我到现在都没忘!你干活儿,就是让人放心!”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叔父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连连摆手:“都是该做的,都是该做的!”手里的酒杯却举得高高的,跟大伙儿一一碰着,酒液溅出几滴,落在桌布上,像是开出了小小的喜字。
叔父端着酒杯,站起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多谢大伙儿来给我这老头子庆寿,我活了七十六年,没别的,就图个家人平安,邻里和睦。来,咱都干了这杯!”酒杯举得高高的,酒液晃荡,映着满屋子的灯火,也映着一张张笑脸。喝下这杯酒,叔父咂了咂嘴,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却又很快被笑意盖了过去。
窗外的风还在刮,可宴宾楼的包间里却暖烘烘的,满是饭菜香、酒香,还有欢声笑语。叔父坐在那儿,像一尊稳稳当当的石狮子,守着这一屋子的热闹,守着这寻常日子里的安稳。七十六岁,立冬而生,在济宁这片土地上,他就像一棵老槐树,扎根于此,历经风雨,却依旧枝繁叶茂,守着家人,也守着这份简单而实在的幸福。
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寿辰了——不图排场,不慕奢华,有家人相伴,有邻里相贺,有一桌子热乎饭,有满屋子的烟火气。叔父的76大寿,就像立冬这天的太阳,不那么炽热,却透着股子熨帖人心的暖,慢悠悠地,照着这寻常人家的好日子。赋联:
上联:金牛献瑞 七六华龄松不老
下联:故土增辉 一生厚德福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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