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青 故 事
文/王谦
作者按:整理旧物,翻到1998年给《华商报》主办的纪念知识青识年上山下乡30周年征文的底稿,当时该报刊登了两篇,另外的两篇我觉得也有点意思,一并转述给朋友们——
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三十周年。当年风华正茂的知青,现已年近半百,散落在茫茫人海之中,为了纪念那流逝的青春,蹉跎的岁月,献几则小文以祭。立
一、逮蛇
七十年代中期,我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潮,来到西安市高陵县刘家洼大队插队。高陵县位于八百里秦川的腹地,是陕西“白菜心”,主产小麦、玉米,在当时比较富裕,每个壮劳力每天的劳动报酬值两毛八分钱。
插队第二年“三夏”期间,抢收、抢种,龙口夺食,一天忙得鬼吹火。我们这些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城里娃哪里受得了。于是,这个头疼,那个肚子疼,纷纷向生产队长请假,可队长早识破了我们的小把戏,谁的假也不准,大伙才死了心。
天,大伙正在地里干活,一社员发现河边有条四尺来长的蛇,大惊小怪地呼叫“蛇精,蛇精”! 吓得众人毛骨悚然,纷纷躲到老远观看。恰巧队长他爸得了一种病,赤脚医生开的药方需蛇胆和蛇皮做药引子。但当地社员很怕蛇,没人敢动,队长就把希望寄托在知青身上。队长对我们六个男知青说,谁能把蛇抓住,生剥蛇皮,活取蛇胆,给谁放三天假。我们几个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吭气。队长一咬牙又说:“工分照算”! 我一听,好啊,不用干收麦苦活就可挣大约一块钱,忙说:“我敢!”这时,另外两位男知青也来争来,我就撂出大话:“我还能一次剥取囫囵蛇皮”,队长就派我去逮蛇。
我们来到河边,在草丛中提心吊胆地找了半天,才发现一棵大柳树上缠着那条五彩花蛇。这蛇擀杖粗细,斑纹很艳丽,头尖尖的,眼睛放着阴森的寒光。见我到跟前,它停止了自在的滑动,机警地盯着我,相持一会,那蛇“叭”地一声掉到树下,向草丛中快速游去。
其实,我从来没抓过蛇,只是儿时在南方外婆家见舅舅抓过蛇。我胆战心惊,心里犹疑着。众人呐喊: “快抓,蛇跑了”!我只好照着舅舅的样子,折了一根树技,小心挪近。这时,那蛇直立起来,个子与我差不多高低,它忽进忽退,向我吐着芯子,我害怕了,腿脚不听使唤,手也在颤抖。
“快打,快打!”“小心,小心!”众人远远地呐喊助威。催促声中,我用树技摁住蛇的头,小心拽着蛇尾巴,将蛇在空中抡了四五十圈。估计蛇晕了以后,掏出当时知青最时髦的钥匙串,打开折叠式小剪刀,用颤抖的手对准蛇的毒牙,使劲一剪!刹时,花蛇甩动大葱般粗细的尾巴向我胳膊甩来,打得我胳膊噼叭作响。 我只好用一只脚踩住蛇身子。这时,我发现它的肚子上有一个鸡蛋大的疙瘩,认为它是畸形。蛇翻过来时,我看到它的肚皮是浅黄色的,湿漉漉的,细碎的鳞片有部分脱落……我头晕、气喘,背冒冷汗,心里十分懊悔。可事到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
小时候,我看舅舅剥蛇皮好像很容易。可我现在手忙脚乱,不小心把蛇皮剥烂了。也许是那个畸形造成的原因吧,手术进行到那畸形的蛇腹,打开一看,妈呀!原来蛇肚子里面是一只湿呼呼的死老鼠,还裹着一层白色的粘液。我心里一阵恶心,差点呕出早饭……我强忍着惊惧和恶心,终于摘下了蛇胆。
当我故做潇洒,把蛇胆和蛇皮交给队长时,我已忘却了一切不适,又在为能挣到三天的工分而欢欣鼓舞了。
可队长说,不算,你说你能一次剥下囫囵蛇皮,这皮烂了,不算!
我心里一阵窝火,真想发做。可是不敢,人家队长肩负着对我们进行“再教育”的职责呢!招工、招兵、派活、分粮,命运中哪一个要害环节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哎!在人矮檐下嘛,我只好追着队长说,队长,队长……你可是一队之长啊,说话怎么能不算数? 我缠了半天,队长才说,那就给你放一天半的假吧。
我赶紧说,行,行!
我像黑奴得到了解放,高兴得跳了起来。
在三夏龙口夺食的时节,火红的日头下,社员们仍在紧张地噘着屁股割麦,捆麦,个个挥汗如雨。几个男知青放下镰刀,向我投来妒嫉的目光,我用草帽夸张地扇着风,吹着口哨回村了,像个得胜的将军。
队长他爸的病,几副药就吃好了,也不知道与蛇皮蛇胆有没有关系?赤脚医生说,这条花蛇是剧毒蛇,不管咬了谁,都可以三分钟要命!我勇敢捕蛇、帮医生治病救人的事迹一时传为佳话,还上了公社的广播。
然而,整个知青点里,三个月内无人理我,听到的只是:“二球!”、“傻x!”、“舔尻子!”一类声音,我一时陷入孤立。
好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下乡四年之后终于招工回城了。在以后的生活中,我每当遇到难事,都拿出当年逮蛇的猛劲,闯过了一道道难关。
二、抬棺材
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当插队知青时,三天赶集,两天回城,不好好劳动,日子过得很恓惶。天天都是汤面、稀饭、玉米馍, 好久没吃到荤腥了,何以解馋呢?周围村子的鸡、羊都叫“老一辈革命家”和我们“新一代革命小将”扫荡得差不多了……
这天,村里有家死了老人,正办丧事。按当地风俗必然摆席待客。我灵机一动,自告奋勇去帮忙抬棺材,主家见有城里人捧场自然高兴,就让我参加了抬了棺材,而且叫我抬了棺材的小头。坟地离村子不远,中途还不时有人替换我,可以倒倒肩膀,休息一会。最后,到流水席上一坐,美美吃了一片条子肉,那个香呀,叫人至今回味无穷……
不久,又有一家办白事,我已尝到甜头,就又毛遂自荐。不巧,埋人那天下大雨,坟地又远,当地人讲究鬼不走干路,即不走重复路,得绕一大圈。这次我抬的是棺材的大头,路上还没人替换,在泥水地里,粘得脚都拨不出来,好几次差点“卧槽”,累得腰酸肩疼,埋人时就支撑不住,瘫在坟地的泥窝子里了,那样子比孝子还狠狈。
到吃席时,我迟来了一步,也巧,那天我那一席也由平时的十人增加到十二人。当我举起筷子欲叨菜时, 残汤剩羹都不多了,哪还有那馋人的条子肉呢?
从此,我再也不去抬棺材了。但那条子肉还时时诱惑着我,使我不得不多用心思去琢磨,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不抬棺材也能吃肉的方子——写毛笔字。
农村人办红白喜事,比如埋人都要写挽联、写执事单、礼单。 原来写毛笔字的是当地的一个小学教师,字写得实在一般。我的字本来有点写大字报的基础,加上条子肉的诱惑,我的字进步很快。为了让大家都知道我的字写得好,我三天两头写一幅对联贴在知青点的大门上。最终,我如愿以偿,取代了那位小学教师。不仅本村,就连外村办红白喜事都请我。
如今,每当有人问我,你的字为什么写得那么好?我总是笑着说:“为了不抬棺材也能吃上条子肉!”
三、偷鸡
下乡知青,回忆当年插队生活,多半记得那十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的偷鸡生涯,真是贼不打——三年自招呀!
我们下乡时,男孩偷鸡用弹弓打鸡头,打晕后,把鸡脖子往翅膀底下一夹, 放进拉链夹克衫或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书包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回去“清炖”或“红烧”。所谓清炖,就是白水加盐煮; 红烧就是白水加酱油煮。而女生偷鸡,则用人海战术,七、八个人围着三、四只鸡,一阵“围追堵截”,弄得鸡飞狗叫,往往是偷不着鸡还叫社员发现。不过女生们嘴巧,一旦被主家发现了,就说我们是看你家鸡的毛色漂亮,就想拨两根做毽子。主人只好悻悻地嘟嚷“一群疯子……有人生,没人教”!
但女生偷菜,比我们偷得好。我们男孩晚上去偷蒜薹,往往用力猛、速度快,拔回来的都是半截蒜薹尾巴。因为蒜薹很脆,时间又紧,如果动作慢了,弄不好会吃贫下中农一顿老拳或锨把的“再教育”!而女生嘛,可以慢慢地、轻轻地从蒜薹根部用小刀割,既整齐还不带泥水,充分显示了她们的心细、机智和勇敢。如果哪个看菜的社员发现了,不等你大声喊叫,她们就会先骂你流氓、“偷看青春”,弄得村民哭笑不得。
那一次,同队的刘杰和我去偷鸡,走到十里以外的生产队,因为兔子不吃窝边草嘛。我们事先侦察好,村里谁家是“地富反坏”,老太婆吃柿子民——专捡软的捏哩。可是,人戴“帽子”,鸡又不戴“帽子”。几十只鸡一起在场边、粪堆上觅食, 我们也分不清谁家的。鸡群中不时还有踩蛋的,好,叫你耍流氓,我们就专门捧打鸳鸯。刘杰的弹弓像长了眼,不多一会,我的旅行包就快装满了,死沉死沉的;刘杰的提包也已装满, 看样子,我们又能吃座山雕的“百鸡宴”了。正当我们被“胜利”冲昏头脑时,不料被村中一老大娘发现了,“抓住,抓住,知青娃偷鸡了”!大娘一喊,几个媳妇、老汉也跟着喊起来,不一会从村巷里冒出些年轻小伙和中年大汉,大约有一、二十人,有的拿铁锨、镢头,有的拿砖头、瓦块。好家伙,黑压压一片人海怒潮,扑天盖地地向我们涌来。 我们拔腿就跑,先是百米短跑竞赛,后是马拉松比赛,耳边的风呼呼直响,后面的脚步、石子、砖头瓦块、叫骂声连成一片,这杂声组成的音乐比任何兴奋剂都刺激,叫人快跑如飞。好在当时玉米长得正旺,我们分头窜入青纱帐,狼狈逃奔。因我舍不得丢下“战利品”,脚步越跑越慢,而后边的喊打声越来越近。
慌乱中,突然发现前面有一条三米来宽的壕沟,深度至少有三、四米。心想:这下完了!我在学校时的跳远成绩,最多两米四五,还是专业跑道沙坑,而这里是黄土地、干土壕,对面的地面好像还高出一截。这阵势,军训中也没见过!此时,一种即将沉入汪洋大海的绝望感觉油然而生。 我毅然决然扔了提包,折回几步,助跑——起跳——妈呀,前脚刚过,后脚还带着身子向悬崖下滑。慌乱中,我抓住了一棵酸枣树,谢天谢地!我终于爬上了土壕,再一个百米冲刺,才甩掉了追兵。
我躲进一家农户的茅房,不顾脏臭,伏在粪坑边大口喘气……渐渐听得人声远了,才放下快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才感到手上被枣刺扎得烧疼。
等到天黑严实,我悄悄溜回知青点。刘杰正在包扎腿上的伤,烂绒裤上沁出鲜血。见我回来,他吐一口气: “你咋跑那么慢? 我以为你被逮住了,已经牺牲了……货呢?”“扔了”。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只要人回来就好,我的货也扔了,去,吃口饭睡觉吧!”我哪有心思吃饭,洗也没洗身上鲜沾的大粪就躺倒睡了。
朦胧中,我被官军追杀,走投无路,跳了长江,必死无疑!忽然被人提了耳朵,拽了起来……醒来一看,刘杰正揪我耳朵:"起来,吃鸡!”啊!满屋子弥漫着炖鸡的香气。凳子上,女知青马丽已端上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清炖鸡,在狼吞虎咽。
原来,刘杰提包里的三只鸡一只也没丢。 我们当晚只吃了一只鸡,第二天,我俩到外县的集市上卖了另外两只鸡,就搭车回西安,买最好的票,在大光明电影院看了一场《地下游击队》电影 ,又买了二十个狗不理包子,一包羊群烟,然后到革命公园的猴山上玩了半天,隔着树林偷看一对恋人亲嘴……
乐极生悲,那天晚上我的右手就发炎了,红肿、化脓, 烂了半个月才到医院,花十八块钱动了手术,留下了终身的纪念。
如今,我已是堂堂的政府官员,当我把当年偷鸡对摸狗的故事讲给儿子时,他咋说也不相信。绝了,我这娃生下来就不吃鸡肉,死活不吃!
四、虎子
虎子是村里刘二叔家的倒插门女婿,长得浓眉大眼、 虎背熊腰,胳膊有茶缸粗,脸色棕红,一看就是个好劳力。只是家在贫困的商洛山里,26岁了还娶不起媳妇,只好经人介绍,到富裕的关中平原当了一个上门女婿。
新婚第二天,虎子便随村里社员下地干活。 憨小伙子舍得蛮力,干得重活,只是言语不多。
村里有戏耍新女婿的习俗,歇工时,村人围上来打趣:“虎子,虎子,你乏不乏?”虎子只是干活,并不言传。
第三天还有人打趣;“虎子,虎子,你乏不乏?”虎子有点愠怒,脸吊着不理人。
第四天,有人夺了虎子的镢把,扔到一边说:“虎子,夜里干慢些,看你累得连和人说话的劲都没了……”众人围观、轰笑。虎子生气了:“乏球呢,连媳妇的边还没沾呢!”——众人哗然。
有好事的男知青,就开始围攻不远处干活的刘二叔:“你也太那
个了吧,上门女婿也是人啊……” 刘二叔悖然:“咋了,咋了?我把他娃从山里请来, 好吃好喝,光叫他受活来了?如果一天净干了那号事, 能挣十个工分的小伙,只能挣八个!再说哩,来时巳经和媒人说好了的,一月只能弄一回!”刘二叔振振有词。“人家小伙在山里,虽吃不好也能吃饱,来这儿给你当牛马、做长工来咧?”众知青不解,不服,觉得不公,纷纷为虎子打抱不平。
“那是他娃自己愿意,干你几个屁事?”众知青无言,齐看虎子。
“哎……”众人叹息,不知是对虎子怜惜,还是对刘二叔不满?
补叙:有人问,你是西安市78级高中毕业生,没有下过乡,怎么能写知青故事?我的解释是,我们这个年级虽然侥幸没有下乡,但对知青生活好奇,生活中陆续听了一些他们的故事,就记录下来了。当时不懂什么是小说,什么是散文,只是觉得故事挺有意思,不对之处请朋友们批评指正。
王谦,男,60年后,祖籍延安市子长市,大专学历,主任记者职称。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书法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旅游摄影家协会会员,民盟中央美术院陕西分院理事,陕西汉唐文化创意研究院研究员,陕西真元文学社副社长,真元文学大讲堂主任,西安科技大学高新学院客座教授。曾任陕西广播电视台《视界观》杂志编辑,陕西科技报新闻采编中心主任、执行总编,曾多次获得国家及陕西新闻奖及行业新闻奖,撰写大谦观世界微信公众号多年,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