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龙育群的墨痕与哲思
□卢圣锋
(龙育群先生)
深秋重阳前的长沙,秋阳滤尽都市尘嚣,温柔地洒满汇金国际大厦的第二十层。书法大家龙育群先生的“废纸斋”便坐落于此。未入门扉,便能感知到一种特殊的沉静,那是宣纸、墨锭与砚台共同酿造的文化气场,让外界的喧嚣自然后退,只余满心的澄澈与期待。
龙育群先生毕业于武汉大学哲学系,哲学背景为他的书法艺术奠定了深厚的思想基础,使其创作超越了技法层面,进入“技进乎道”的艺术境界。他作为当代书法领域中一位卓尔不群的存在,其书法艺术成就与其深厚学养和独特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他身为湖南教育出版社编审,曾荣获全国优秀编辑、国家图书奖、中国图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图书奖等多项重要荣誉。
推门而入,龙先生身着灰布夹克与运动鞋,头发虽疏,脸上却漾着宽厚的笑,宛如一位刚从古籍堆中抬头的老学者。“废纸斋”果然名不虚传,四壁悬挂着书法作品,地上、凳上堆叠着一卷卷写过与未写的宣纸,空气中弥漫着陈墨的幽香、新纸的草木气与老木陈设的醇厚,混合成令人心安的气息。这里没有艺术沙龙的精致考究,反倒像个勤恳又略带纷乱的“思想作坊”。他笑着说,这些年写掉的纸能填满曾经的工作室,如今这两三百平米的空间,分作大小书法室与茶室,已是他用过最大的个人工作室。当听闻他曾站着书写八小时,眼前便不由浮现出一个执拗的身影,在笔墨间与古人对话,也与自己较劲,那是对书艺最纯粹的坚守。
(龙育群书法《守拙》)
我们的谈话从“废纸”二字展开。我原以为这是谦辞,如古人称妻为“拙荆”、视物为“敝帚”般自谦,龙先生却摇了摇头,引我走向那堆“纸山”,随手抽出一卷铺开。纸上满是他与学生的习作,有硕大如斗、筋骨嶙峋的字,也有细密如蚁、穿插勾连的笔痕,每一处涂抹与试验,都是书艺探索的印记。他邀我常来工作室,说这里既有书法界的长者,也有年轻的“帅哥美女”,满是“青春”的活力与“传承”的温度。“你看,”他指着那些墨迹,语气认真,“这不是谦逊,是纪实。笔在纸上走,如同思想在时间里走,十幅里未必有一幅满意的,但每一笔,都是‘在场’的证明。”
“在场?”这个充满哲学意味的词让我眼前一亮。
龙先生眼中闪过锐利的光,那是谈及热爱之事时独有的神采:“西哲海德格尔讲‘此在’,说人是被抛入世界的存在。写字何尝不是?这一笔落下,浓了、枯了、润了、涩了,都是我这个‘此在’在那一瞬间,与笔、墨、纸遭遇的结果,不可重复,也无法预谋。”他的手指划过一行草书中枯笔擦出的飞白,“古人计白当黑,这‘白’不是无,是呼吸,是留有余地。道家说‘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虚空里,正是气息流动的地方。思想若填得太满,也就死了。”
凝视着那些斑驳的墨痕,我忽然顿悟:这哪里只是字?分明是一场生命事件,是精神在某一刻的“绽出”。飞白处似有风吟,墨色间藏着时光,书写的意义从不是追求完美的“产品”,而是“写”的过程本身——身体与物质碰撞,精神与技巧交融,迸发出只属于当下的火花。这满屋的“废纸”,也便成了一部用墨写就的“存在”日记。
(作者与龙育群先生)
话题自然过渡到他一以贯之的“与古为徒”。在当下书坛追逐时风、打造个人符号的潮流中,他却掉头回溯,与先秦两汉的刻石、简牍对话。我忍不住问:“为何是‘与古为徒’,而非‘以古为范’?”
龙先生引用韩愈“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随即拆解:“‘徒’是学生,更是平等的交流,是去理解古人为何那样写,他们的生命状态、宇宙观如何凝于笔划间;而‘范’容易成模具,只追形似,丢了神髓。”
说罢,他走到书案前铺开新纸,默然片刻后提笔濡墨,写下“乐琴书以逍遥”的古隶。他身子微倾,仿佛以全身之力运笔,笔锋推行间,沙沙的沉实声响彻工作室。那些线条浑圆朴茂,无过多修饰与波磔,却似从石头中生长而出,带着原始的生命力——那不是晋唐的流丽妍美,而是洪荒初开时,万物被命名的本真力量。“中国文化的根,在这里。”他放下笔,长舒一口气,“李泽厚先生说得透彻,中国文化一是《周易》的哲学精神,二是书法的艺术精神。书法里淌着文化的血脉,我写篆隶不是复古,是探源,想从根脉上重新认识我们自己。”
一旁的法学人士邓晶先生和同样是哲学人士的刘健先生,提及龙先生书法中的湖湘“霸蛮”精神,我才恍然读懂他笔墨间的独特张力。这“霸蛮”不是粗野,是湖南人特有的坚韧执着,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倔强。他以这份现代生命力,叩问魏晋乃至秦汉那未被完全规训的“原始”张力,让古拙的字形下,勃发着不肯随俗的生气。
谈话间,他用手机展示蝇头小楷《千字文》,笔笔清晰,结构奇崛却不失法度。又铺开宣纸为我现场书写一幅草书《将进酒》,满纸云烟奔腾,似能听见诗人掷杯啸歌。他笔下的书体信手拈来,却都带着鲜明的个人印记:笔沉墨实,体势奇崛,于古法中透着不羁的率性。
(作者与龙育群先生)
终于,我问出了盘旋已久的问题:“哲学训练对您的书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龙先生沉吟良久,仿佛在掂量一个极重的词:“是‘自觉’。哲学给了我一副眼镜,让我看透‘现象’背后的‘本质’。美学是‘感性学’,但感性的背后,是理性在照亮。许多人写字停留在‘感’的层面,只知好不好看,却不知为何要这样写,背后的文化逻辑、精神指向是什么?哲学逼迫我去思考这些。它让我明白,我写的不是‘字’,是‘文化’,是‘存在’本身。”
他指着茶室墙上的书法作品《心经》,进一步解释:“譬如写经,若不懂佛家的‘空’,笔墨的浓淡虚实如何与经义呼应?若不懂道家的‘无’,布局的疏密开合怎能体现盈虚消长的节奏?技巧是舟筏,目的是渡向精神的彼岸。”
这番话,让我想起《庄子》中“庖丁解牛”的故事——“技进乎道”,正是从纯熟技艺升华到对宇宙大化的体认与契合。龙先生书法中看似“笨拙”的笔划,是长期“解牛”后游刃有余的痕迹;强劲的笔墨,是他人格与文化修养的灌注,在这里,技与道真正融为一体。
窗外天色渐染黄昏,工作室的光线暗了下来,墙上的字幅在暮色中愈发沉静深邃,墨痕仿佛活了过来,在纸上低语,诉说着时间、生命与文化的古老秘密。
辞别出门,华灯初上的街道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恍若从另一个时空跌落。但“废纸斋”里的“废纸”、沉实的笔触、关于“在场”与“虚空”的谈论,却久久萦绕心头。书道与哲学这看似遥远的两极,在这方小小的书斋里自然交融,笔锋所至,既是审美的创造,更是一场形而上学的追问。那些墨痕,是心灵的印记,也是思想在无垠时空中,划下的一道优雅而有力的轨迹。
作者简介:卢圣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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