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霜
作者 崔和平
时值深秋,晨光微熹,天地间悄然铺开一层薄薄的银白。那是初霜,如轻纱一般覆盖在草尖、瓦楞、田埂……之上,好似夜的私语,又似季节的轻叹。它不似雪一般张扬,也不似雨一般喧哗,只是静悄悄地来,携着清冷的气息,在黎明的微光中,为大地披上第一件冬的衣裳。风轻轻掠过原野,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霜色在叶缘凝成细密的冰晶,折射出幽微的蓝光,仿佛将秋日的最后一缕魂魄也封存于这里。偶而有几只早起的麻雀掠过枝头,翅尖掠过霜枝,抖落几粒冰晶,清脆的鸣叫声在霜气中回荡,好似在唤醒沉睡的冬梦,又好似在叩问时光的渡口。
我踏着晨露出门,脚下的泥土尚带着夜的寒意。草叶上凝着细碎的霜花,晶莹剔透,恍若月光凝结的泪滴。轻轻一触,便簌簌落下,化作无形的水痕,只在掌心留下沁骨的凉意。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未干的水墨,淡墨轻染,意境悠远。村舍的屋顶上,霜色如盐,静静卧着,仿佛在等待第一缕阳光的亲吻。檐角垂下的冰棱长短参差,似悬停的琴弦,风过时轻轻震颤,发出细微的清响,宛如大地在晨昏之际的浅吟。院墙边的蛛网沾满霜粒,如缀满星辰的银丝,在熹微中闪烁,又似一张捕梦的网,将秋夜的残梦轻轻兜住,将时光的碎屑悄然收藏。
初霜,是秋与冬的交界,是季节的渡口。它不如深冬的霜那般厚重凛冽,却已经有寒意渗入骨髓。勤快的庄稼人清晨起身户外,裹着厚实的棉袄,踩着霜露查看田里的庄稼。白菜的叶脉间凝着霜痕,愈发青翠;萝卜的茎秆挺立,霜水浸润处透出玉一般的莹润。老农轻轻抚摸菜叶,脸上的皱纹里漾开笑意:“霜打三遍,菜才甜哩!”这是土地的秘语,是庄稼人世代相传的智慧。他们弯着腰拾起落在地里的黄豆荚,荚壳上沾着霜粒,轻轻一抖,豆粒便蹦跳着落入竹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如秋日最后的欢歌。田埂边的野菊仍然在惬意地绽放,花瓣上残留的霜水映着朝阳,宛如缀满碎钻,美得让人屏息。农人荷锄而归,肩头沾染着霜屑,裤脚沾满泥土,嘴里却哼着悠长的调子,那是对土地的信赖,也是对寒冬将至的从容。炊烟袅袅升起,与晨雾交融,为霜色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暖意,仿佛天地之间正在完成一场无声的交接仪式,将秋的丰盈悄然托付给冬的沉寂。
记得儿时,每逢初霜降临,母亲总是在灶间忙活。柴火噼啪作响,铁锅里的玉蜀黍面粥正在咕嘟咕嘟地冒泡,甜香裹着热气氤氲满屋。她常说:“初霜一到,天就该冷了,要添衣,莫贪凉。”那时的我,总是爱赤脚踩在结霜的地上,感受那份刺骨的凉,然后飞快地跑回屋里,扑进母亲的怀里。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我的脚丫,嗔怪道:“小猴儿似的,当心冻坏了!”屋外霜色愈浓,屋内却暖意融融,窗棂上凝着水汽,将霜景模糊成朦胧的画卷。母亲还会用霜水腌渍新收的萝卜,她说霜打过的萝卜才够脆甜,腌出的菜能够抵过整个寒冬。她总是絮叨着古时的传说:霜是月宫嫦娥洒落的银粉,落在人间便成了节气更迭的信使。时过境迁,母亲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熬粥,也很长时间没有唠叨我们了。但是,母亲熬制的那碗粥的香气,那句叮咛,都如同初霜一般清晰地印在记忆深处,年年不化。有时在霜晨驻足,恍惚间仍然能够听见灶间传来的咳嗽声,与那声“添衣”的呼唤重叠,化作心头温热的涟漪,在寒凉中久久不散,仿佛时光的褶皱里藏着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火,在记忆的霜夜里恒久燃烧。
初霜,也是诗意的。古来多少文人墨客,在霜晨中写下千古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是旅人的孤寂,霜痕如印,刻下天涯漂泊的足迹;“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那是秋色的绚烂,霜染枫林,将凋零点化为璀璨。霜,不只是自然现象,更是情感的载体,是时光的印记。它让平凡的清晨多了一份清冷的美,也让人心在寂静中沉静下来。我常想,若将初霜比作光阴的笔锋,它必是蘸了寒露书写,一笔落下,便勾勒出季节的轮廓,一划而过,便刻下岁月的年轮。而村口的老槐树下,总立着几块斑驳的石碑,霜色附着在碑文之上,那些模糊的字迹仿佛也浸染了霜的寒意,诉说着百年前的悲欢与离合。霜,成了连接古今的纽带,让晨光中的每一缕寒意都裹挟着历史的重量,仿佛时间在此凝结成一片晶莹的琥珀,封存着过往的呼吸与未来的期许。
阳光渐渐升高,霜开始融化,草叶上挂满露珠,在晨光中闪烁如星。那层银白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可是我知道,它已经悄然改变了季节的质地——泥土的呼吸更加沉,空气的脉络更清,连鸟雀的啼鸣也添了几分凛冽。田埂边的野菊仍在绽放,花瓣上残留的霜水映着朝阳,宛如缀满碎钻,美得让人屏息。农人荷锄而归,肩头沾着霜屑,裤脚沾满泥土,却哼着悠长的调子,那是对土地的信赖,也是对寒冬将至的从容。村头的小河尚未结冰,水面腾起袅袅白雾,与消散的霜气相融,恍若仙境。孩子们在河边追逐,踩着湿漉漉的河岸,笑声惊起一群白鹭,翅羽掠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将霜晨的倒影揉碎成粼粼的金光,仿佛天地在此刻重新编织起一张光的网,将寒凉与暖意、消逝与新生,细细交织成一幅流转的画卷。
初霜,是大自然的轻语,是岁月的提醒。它不声张,却宣告着变迁;它不热烈,却蕴含深情。霜降之时,万物收敛锋芒,将丰盈沉淀为静默的力量。它让我懂得,生命中许多美好,往往如霜般短暂而清冽,唯有用心感受,才能在寒意中寻得温暖,在变迁中守住初心。那些凝结在记忆里的霜痕——母亲灶间的炊烟、田间农人的笑声、诗卷中的墨香、碑文上的岁月——终将在时光里酿成甘醇,抵御岁暮的寒凉。霜色虽然消逝,但是它留下的痕迹早已渗入大地的经脉,化作来年春芽破土的底气,化作万物轮回不息的序章,如同生命在寒凉中埋下的一粒火种,终将在某个清晨,破土成春,绽放出新一轮的生机与希望。
待到下一个霜晨,我仍然愿意早起,看那草尖上的银光,听那季节的低语,怀揣着旧日的温情,走向新的晨光。或许,初霜的意义便在于此:它能够让我们在寒凉中触摸到生命的温热,在凋零中窥见永恒的生机,在每一次季节的更迭里,学会与时光温柔相拥。当第一缕阳光吻落霜痕,那消融的寒意,终将化作大地深处最坚韧的暖流,静候着下一个轮回的绽放。这霜色虽然短暂,却如刻入时光的铭文,在每一次轮回中,悄然写下生命的韧性与希望,让寒凉与温暖,在永恒的交替里,织就人间不息的经纬。
作者简介:崔和平,网名古榆苍劲,河北省平山县合河口乡桂林村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诗词协会会员,平山县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龙吟文化编辑部执行总编,曾被授予“感动平山十大人物”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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