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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涟漪
夜深了,顾府沉寂如一座巨大的、没有生命的宅邸。唯有“听雪轩”书斋的窗棂上,还透出一片朦胧的、昏黄的光晕。
顾怀瑾和衣躺在窗下的紫檀藤面榻上,毫无睡意。父亲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林家千金”、“门当户对”、“稳固根基”……这些字眼像一枚枚生锈的铁钉,粗暴地楔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但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那是沈知微蹲在河边,小心翼翼地将那盏素白莲灯放入水中的侧影;是她被那胖妇人欺辱时,紧抿着唇、指节泛白的隐忍;是她念出“留得残荷听雨声”时,那清冷眸光中一闪而过的寂寥。
这两个世界,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子形象,在他心中剧烈地冲撞着。一个代表着秩序、责任、被安排好的、毋庸置疑的未来;另一个,则代表着未知、悸动、发自灵魂深处的、不容忽视的牵引。
他烦躁地坐起身,走到书案前。几乎是带着一种叛逆的冲动,他打开了那个带锁的抽屉,取出了那幅墨迹已干的画。
画中的沈知微,在琉璃灯柔和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那双被他精心描绘的眼睛,正静静地、深邃地凝望着他,带着询问,带着哀愁,也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脸颊,那冰凉的宣纸触感,竟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
“我该……如何是好?”他对着画中人,发出无声的诘问。
他知道,理智告诉他,应该遵从父亲的安排,娶了那位林家小姐,从此安稳地继承家业,做顾家合格的继承人。这才是他走了二十多年、早已被规划清晰的道路。
可是,心底那个刚刚被点燃、名为“自我”的火苗,却在疯狂地叫嚣着不甘。他的人生,难道就只能是一場精心排演的戲劇,連婚姻都要成為鞏固利益的籌碼嗎?
那個叫沈知微的女子,像一顆投入他死水般生命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遠比他想像的更要深遠,更要洶湧。這漣漪,正動搖著他過去二十多年所信奉的一切基石。
他就這樣對著畫像,靜坐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直到窗外傳來早起的僕役清掃庭院的細微聲響,他才恍然驚覺,一夜竟已過去。
他小心翼翼地將畫卷收起,重新鎖回抽屜。然後,他走到盆架前,用冰冷的清水洗了把臉。水珠順著他略顯憔悴的臉頰滑落,鏡中映出的那雙鳳眸,雖然佈滿血絲,眼底深處卻多了一絲昨夜之前不曾有過的、混雜著迷茫與堅定的複雜神色。
他必須去見她。
不是以顧家少爺的身份,也不是以施恩者的姿態。
只是作為顧懷瑾,去見那個名叫沈知微的女子。
這個念頭一旦清晰,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無法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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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尋徑
這一日的天氣,有些陰沉。厚重的雲層低低地壓在姑蘇城上空,空氣悶熱而潮濕,彷彿在醞釀著一場暴雨。
顧懷瑾換了一身極普通的青布長衫,刻意避開了家中常用的黃包車夫,從顧府的側門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他穿行在逐漸熱鬧起來的街巷,腳步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朝著城西平江河的方向走去。
他沒有直接去梨花巷。那樣太過唐突,也容易引人注目。他在巷口對面的一家早點攤子坐了下來,要了一碗豆漿,兩根油條,目光卻似是不經意地,始終落在那條狹窄巷弄的入口。
他的心,跳得有些快。一種混合著期待、緊張,甚至是一絲罪惡感的複雜情緒,在他胸腔裡鼓譟。他彷彿一個即將越界的偷渡者,在邊界線上徘徊,既渴望對岸的風景,又對未知的險途心存敬畏。
時間一點點過去,巷子裡人來人往,大多是為生計奔波的面孔,提著菜籃的婦人,挑著擔子的小販,睡眼惺忪的學徒……卻始終沒有看到那個他想見的身影。
豆漿已經涼了,油條也變得軟塌。顧懷瑾的心,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沉了下去。她是不在家?還是……刻意避開了可能與他相遇的時辰?
就在他準備起身離開,另想他法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巷口。
是沈知微。
她依舊穿著那件靛藍色的土布旗袍,手裡提著一個小小的、蓋著藍布的竹籃,看樣子是去買菜。她的步子不快,卻很穩,微微低著頭,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神情是一貫的平靜,卻也掩不住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輕愁。
顧懷瑾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喉嚨裡躍出來。他下意識地站起身,卻又立刻坐下,生怕自己的舉動驚擾了她。
他看著她走到一個賣青菜的老農攤前,蹲下身,仔細地挑選著。她與那老農低聲交談了兩句,然後從一個洗得發白的舊錢袋裡,數出幾個銅板,遞了過去。整個過程,她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討價還價,只是安靜地完成著每日必須的、關乎生存的交易。
顧懷瑾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他看到她接過用稻草捆紮好的青菜,放進竹籃,然後轉身,走向下一個賣豆腐的攤子。
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捲起了地上的塵土,也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她抬起手,想要攏住頭髮,動作間,顧懷瑾清晰地看到,她旗袍的袖口處,隱隱磨損脫線,肘部甚至有一塊不明顯的、顏色略深的補丁。
那個補丁,像一根細小的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顧懷瑾的心臟。細密而尖銳的疼痛,瞬間蔓延開來。
他想起父親書房裡那些價值千金的古玩,想起母親房中那些來自蘇杭頂級繡娘的華服,想起自己隨手扔出的五十塊大洋……而眼前這個女子,卻要為幾個銅板的菜錢細細計算,穿著帶有補丁的衣衫,卻依然保有那樣清傲的風骨和驚人的才情。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不平與憐惜,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必須要做點什麼。不是施捨,不是憐憫,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無法坐視的衝動。
他看著沈知微提著竹籃,買好了東西,轉身走回了梨花巷。
這一次,顧懷瑾沒有猶豫。他迅速付了早點錢,遠遠地跟了上去。
他看著她走到巷子盡頭,推開一扇虛掩的、斑駁的木門,走了進去,然後輕輕關上了門。
那扇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顧懷瑾站在巷子中段,望著那扇緊閉的木門,久久沒有動彈。空氣愈發悶熱,烏雲壓得更低,彷彿隨時都會傾瀉而下。
他知道,他已經找到了那條小徑的入口。
而門後的世界,是他從未接觸過,卻無比渴望瞭解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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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雨幕
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先是稀疏的幾點,敲打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隨即,便連成了密集的雨線,嘩啦啦地傾盆而下。
顧懷瑾站在巷中,瞬間便被淋濕了半邊身子。他卻渾然不覺,目光依舊牢牢鎖定在那扇斑駁的木門上。
雨水順著他的髮梢、臉頰流淌下來,冰涼的觸感讓他沸騰的思緒稍微冷靜了一些。他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麼狼狽,也多麼可疑。一個穿著長衫的陌生男子,冒雨站在一個獨居女子的家門口,這若是被旁人看見,將會給沈知微帶來多大的麻煩?
他苦笑一下,正準備轉身離開,另尋時機。
就在這時,那扇木門,“吱呀”一聲,從裡面被拉開了。
沈知微撐著一把破舊的油紙傘,站在門口。她似乎是聽到雨聲,想起外面還晾曬著什麼東西,急匆匆地出來收取。
然後,她看到了站在雨中的顧懷瑾。
四目再次相對。
沈知微的臉上,瞬間寫滿了驚愕。她顯然完全沒有料到,會在自己家門口,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見到這位僅有兩面之緣的顧家少爺。
雨水模糊了顧懷瑾的視線,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震驚,以及震驚過後,迅速湧起的戒備與疏離。
“顧……顧先生?”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握著傘柄的手,指節微微發白,“您……您怎麼會在這裡?還淋著雨……”
顧懷瑾一時語塞。他該如何解釋?說他特意來尋她?說他跟蹤了她?這些話,無論哪一句,在此時此刻聽來,都顯得如此輕浮與冒犯。
雨水順著他的眉骨流下,滴進眼睛裡,帶來一陣酸澀。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自然:“路過……想起陳掌櫃說姑娘住在附近,不曾想突然下起雨來。”這個藉口拙劣得連他自己都不信。
沈知微沉默地看著他。雨水將他的青布長衫徹底淋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挺拔卻略顯單薄的身形。他那張平日裡顯得過於清冷矜貴的臉龐,此刻被雨水沖刷,竟透出幾分難得的狼狽與……無措。
她看得出來,他在說謊。
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眼神裡,沒有絲毫富家公子哥兒的輕佻與算計,只有一種坦然的尷尬,以及一種……她無法準確形容的、複雜的關切。
巷子裡空無一人,只有嘩啦啦的雨聲,充斥在兩人之間這片狹小而靜默的空間。
沈知微握著傘柄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內心的掙扎,清晰地寫在她的臉上。讓一個男子,尤其是他這樣的男子,站在自己家門口淋雨,於禮不合,於心不安。可是,邀請他進門?那更是萬萬不能。
最終,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那歎息聲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她將自己手中的油紙傘,往前遞了遞,堪堪遮住了顧懷瑾頭頂那片傾瀉的雨水。
“顧先生,雨勢太大,您……先避避雨吧。”她輕聲說道,目光卻垂落在地上匯聚的水窪裡,不敢與他對視。
一把破舊的傘,大半都傾斜到了顧懷瑾的頭頂。沈知微自己的半邊肩膀,瞬間暴露在雨幕之中,淺碧色的旗袍肩頭,迅速氤氳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顧懷瑾愣住了。
他看著她遞過來的傘,看著她因緊張而微微顫動的睫毛,看著她被打濕的肩膀……一股洶湧的熱流,猛地衝擊著他的胸腔。這份在困境中依然保持的、笨拙而真誠的善意,比任何華美的言辭都更具力量。
“不必……”他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後退一步,想將傘推回去。
“拿著!”沈知微卻忽然抬起頭,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甚至有一絲……慍怒?“淋雨會染風寒!”
她的眼神直視著他,墨黑的眸子裡,此刻燃著兩簇小小的火焰,是為他的不愛惜身體而生的氣惱,也是為這尷尬處境而生的焦灼。
顧懷瑾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鎮住了,竟乖乖地接過了那把還帶著她掌心餘溫的破舊傘柄。
傘一入手,他才發現這把傘有多麼殘舊,傘骨已有幾處斷裂,用細線勉強纏繞固定著,傘面也多有補丁,黃色的桐油在雨水的浸潤下,散發出一股特有的氣味。
她平日裡,就是用這樣一把傘,遮擋姑蘇的風雨嗎?
這個認知,讓他的心臟再次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兩人就這樣,一人在門內,一人在門外,中間隔著一道不高的門檻,共享著一把破舊的油紙傘,所營造出的、狹小而又無比漫長的避雨空間。
雨聲喧囂,卻彷彿是世間唯一的聲音。
誰也沒有再說話。一種微妙而緊張的氛圍,在兩人之間無聲地流淌。
顧懷瑾能聞到從她身上傳來的、被雨水激發出的、更加清晰的冷香,混合著舊書卷和淡淡皂角的氣息。他能看到她微微起伏的胸口,顯示出她內心的不平靜。他甚至能數清她被雨霧沾濕的、長而捲翹的睫毛。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得無比漫長,又彷彿流逝得飛快。
終於,雨勢漸漸小了一些,從傾盆大雨變成了綿密的雨絲。
沈知微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後退一步,拉開了與他之間的距離,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疏離:“雨小了,顧先生請回吧。這把傘……先生若不嫌棄,暫且用著。”
說完,她不給顧懷瑾任何反應的機會,迅速轉身,退入門內,“砰”的一聲,輕輕關上了那扇斑駁的木門。
將他,連同他那未及說出口的千言萬語,一併關在了門外。
顧懷瑾獨自站在漸漸稀疏的雨絲中,手中緊緊握著那把破舊的、還殘留著她體溫和氣息的油紙傘。
傘下的世界,很小,卻彷彿容納了他從未有過的、混亂而洶湧的情感。
他知道,有些東西,從他接過這把傘的那一刻起,就徹底不一樣了。
那條名為沈知微的河流,已經不再是漫過心田,而是開始,沖刷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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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餘溫
顧懷瑾沒有立刻離開。
他撐著那把破舊的油紙傘,像一株生根的樹,久久佇立在沈知微緊閉的門前。雨水順著傘骨的邊緣滴落,在他腳邊匯成一個小小的水窪。空氣中瀰漫著雨後泥土的腥甜氣息,以及從門縫裡隱約飄出的、一絲極淡的藥味。
她在煎藥?她病了?還是這本就是她日常生活的常態?
這個發現讓他的心又揪緊了幾分。那把傘柄上粗糙的觸感,此刻變得無比清晰,彷彿連接著門內那個清寂而艱難的世界。傘面上小小的破洞,漏下幾縷天光,在他青布長衫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點。
門內沒有任何聲息。靜得,彷彿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流的聲音,以及那越來越響亮、無法抑制的心跳。
他最終還是轉過了身,邁開了步子。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乾淨濕亮,映出他模糊而孤獨的身影。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綿密的思緒之上。
他沒有回顧府,而是不由自主地,又走到了平江河邊。雨後的河水變得有些渾濁,水位也漲高了些,湍急地流淌著。那日她放蓮燈的河岸,幾株垂柳被雨水打濕,綠意更加深沉。
他站在那裡,看著流淌的河水,心中翻湧著前所未有的波瀾。沈知微的形象,與那把破舊的傘、那扇斑駁的門、那隱約的藥味,還有她最後那帶著慍怒卻難掩關切的眼神,緊緊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無比真實、無比具體、也無比讓他心疼的存在。
這不再是驚鴻一瞥的心動,也不是才子佳人的欣賞,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摻雜著敬佩、憐惜、以及強烈保護欲的複雜情感。他看到了她華美氣質下的千瘡百孔,也看到了她千瘡百孔下的錚錚傲骨。
這種真實,遠比任何想像都更具衝擊力。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這雙從未沾過陽春水、修長而乾淨的手。這雙手,可以撥弄算盤,可以揮毫潑墨,可以撫琴弈棋,卻對門後那個女子所承受的一切,無能為力。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他警覺地回頭,看到阿良撐著傘,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臉上帶著焦急的神色。
“少、少爺!可找到您了!”阿良跑到他面前,壓低聲音,語氣急促,“老爺發了好大的火!您一早不見人影,也沒去鋪子裡,夫人擔心壞了!您……您怎麼在這裡?還穿著這身……這傘是……?”
顧懷瑾看著阿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淡淡地問:“父親怎麼說?”
“老爺說……說讓您立刻回去!”阿良看著顧懷瑾平靜得有些異常的臉色,以及手中那把與他身份格格不入的破傘,心裡隱隱覺得不妙,“少爺,您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麻煩?
顧懷瑾在心底苦笑。是的,他遇到了這世上最甜蜜,也最棘手的麻煩。
“沒事。”他將手中的舊傘握得更緊了些,轉身,朝著顧府的方向走去,“回去吧。”
雨已經完全停了。烏雲散開,天空露出一角脆弱的蔚藍。陽光掙扎著穿透雲層,在濕漉漉的街道和屋瓦上,塗抹出一層淺淺的金色。
顧懷瑾走在回府的路上,步伐沉穩,背脊挺直。濕透的青布長衫緊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涼意,但他握著傘柄的掌心,卻一片滾燙。
那把破舊的傘,彷彿成了他與那個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聯繫,也成了他對抗身後那座龐大府邸的、微不足道卻意義非凡的武器。
他知道,回到顧府,他將要面對父親的雷霆之怒,面對母親憂心忡忡的詢問,面對那早已為他鋪設好的、不容置疑的未來。
但此刻,他的心中,卻前所未有地清晰。
那扇門,他不會就此遠離。
那條河,他已然涉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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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暗潮
顧府的氣氛,果然如同顧懷瑾所預料的那般,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他剛踏進大門,管家便迎了上來,面色惶恐地低聲道:“少爺,老爺在祠堂等您。”
祠堂。
那是顧家最莊嚴,也最壓抑的地方。列祖列宗的牌位層層疊疊,像無數雙沉默的眼睛,注視著每一個踏入其中的子孫,無聲地施加著名為“家族”的沉重壓力。
顧懷瑾換下了濕透的衣衫,穿上一件乾淨的月白長衫,神色平靜地走向祠堂。
祠堂內,燭火搖曳。顧世淵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站在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前。他的身影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格外高大,也格外森然。
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冰冷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裡迴盪:
“跪下。”
顧懷瑾依言,在冰涼的青磚地面上跪了下來。磚石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衫,迅速滲入膝蓋。
“你去了哪裡?”顧世淵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兩把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射向兒子。
“城外……散了散心。”顧懷瑾垂著眼簾,聲音平靜無波。他不能說出沈知微,那無異於將她置於險境。
“散心?”顧世淵冷笑一聲,聲音裡壓抑著怒火,“穿著下人的衣服,獨自一人,去城外散心?懷瑾,你如今連編個像樣的藉口,都如此敷衍為父了嗎?”
顧懷瑾沉默不語。他知道,任何解釋在盛怒的父親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
顧世淵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不管你今天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從今天起,收起你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你是我顧世淵的兒子,是顧家未來的家主!你的婚姻,你的前程,早已注定!由不得你任性胡來!”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擊在顧懷瑾的心上。
“下個月與林家小姐的會面,你必須去!而且,要拿出顧家繼承人該有的氣度!”顧世淵的語氣不容置疑,“若是讓我知道,你再與一些不三不四、來路不明的人有所牽扯,休怪為父不講情面!”
“不三不四……來路不明……”顧懷瑾在心中默念著這八個字,一股混雜著屈辱和憤怒的火焰,幾乎要衝破他的胸膛。他猛地抬起頭,直視著父親那雙威嚴的眼睛:“父親,在您眼中,什麼是三四是四?什麼又是來路分明?難道只有高門大戶、錦衣玉食,才配稱為‘正當’嗎?”
顧世淵顯然沒料到一向順從的兒子會出言頂撞,愣了一下,隨即怒火更熾:“放肆!你這是用什麼態度在跟我說話?!”
“兒子只是不明白!”顧懷瑾的聲音也提高了幾分,長久以來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難道我顧懷瑾的人生,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只是一份為家族利益服務的籌碼嗎?連我想見什麼人,想去哪裡,都要經過精密的算計和許可嗎?”
“混賬東西!”顧世淵勃然大怒,揚起手,狠狠一個耳光摑在了顧懷瑾的臉上!
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祠堂裡顯得格外刺耳。
顧懷瑾的臉偏向一邊,左臉頰上迅速浮起一個清晰的掌印,火辣辣地疼。但他卻感覺不到太多的疼痛,反而有一種奇異的解脫感。這層溫情脈脈的父子面紗,終於被徹底撕破了。
“你給我聽清楚了!”顧世淵指著他的鼻子,氣得渾身發抖,“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休想脫離顧家這條軌道!那個林家小姐,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否則,你就給我滾出顧家,我權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滾出顧家……
這四個字,像最終的審判,重重地砸了下來。
顧懷瑾跪在原地,一動不動。燭光映照著他半邊紅腫的臉頰,和那雙深不見底、翻湧著驚濤駭浪的鳳眸。
祠堂裡,只剩下父子二人粗重的喘息聲,和燭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的噼啪聲。
列祖列宗的牌位,在搖曳的光影中,沉默地注視著這場發生在他們眼前的、關於傳承與背叛的激烈交鋒。
顧懷瑾緩緩低下頭,看著青磚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知道,父親的話,不是恐嚇。
他正被逼到了命運的懸崖邊上。往前一步,是萬丈深淵,是失去家族庇佑、一無所有的未來。退後一步,是錦繡牢籠,是失去自我、行屍走肉般的人生。
而那個撐著破舊油紙傘、站在雨中的清寂身影,則成了這片無邊黑暗中,唯一閃爍的、誘惑著他縱身一躍的……微光。
這場暗潮,終於衝破了壓抑的表層,開始洶湧澎湃。
而他,已身處漩渦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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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至第十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认证作家。曾就读于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并参加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创作的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春笋杯”文学奖。
目前,已发表作品一万余篇,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等诗词,以及《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等近二百部长篇小说,多刊于都市头条及全国各大报刊平台。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