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鹏
我的小名叫“尕栓牢”
在满街“梓轩”、“浩然”的都市里,这个名字像从泛黄家谱里飘落的一页,带着黄土高原的风沙,在车水马龙中静静躺着。
“尕”字出口时,舌尖总要轻轻抵住上颚,像含着一块祖母塞进手心的水果糖。而“栓牢”二字,是太爷爷用旱烟管在命运簿上重重磕下的印记——要把这飘萍般的性命,牢牢拴在人世间的门楣上。
这个名字里,藏着一场跨越三代的白日梦。
1908年出生的爷爷,是旧青海的文化人,曾做过马继援的英文老师。1943年英年早逝,那时父亲还不满五岁。这个能背诵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人,给儿子(大名国爱)取了个土得掉渣的乳名——“尕太安”。
太平安安。
四个字里,藏着一个文人最深的无力。他教得了英文语法,却教不会命运听话。
父亲对爷爷的全部记忆,只剩下炕桌上那本永远翻开的英汉字典,和这个像护身符般别在他胸口的乳名。
有趣的是,爷爷的乳名竟也叫“栓牢”。于是父亲送给我的“尕栓牢”,与爷爷留给他的“尕太安”,在时光的长河两岸,开始了这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对话。
爷爷的“太安”,是月光下的英文诗——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为儿子圈出一方安宁;
太爷爷的“栓牢”,是黄土地里的根——在饥荒瘟疫的年代,要把香火死死钉在人间;
而我的名字,成了这两个灵魂相遇的渡口。
我这一生,前十四年站在三尺讲台,看孩子们的眼睛像星星般亮起;后二十几年在机关爬格子,让每一份文件都长出根须,连接着大地的心跳。从“栓牢”到“太安”,我把自己活成了标点——连接着祖辈的倔强与父辈的温柔。
昨夜与望九之年的父亲视频,他忽然指着窗外:“香豆花开了,你爷爷最爱吃香豆馍馍。”
屏幕那端,父亲的眼睛亮得像五岁孩童。
那一刻,我看见命运的河流突然倒流——爷爷穿过八十年光阴,终于尝到了儿子亲手蒸的香豆馍馍。那些细碎的香豆末,是父亲用八十年的时光,一点点磨成的思念。
我们家族三代人的名字,原是一场生命的轮回:
太爷爷的“栓牢”,是要把命拴在黄土地上;
爷爷的“太安”,是要把魂安放在诗书里;
而我的“尕栓牢”,是要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拴住那些即将飘散的根。
这根看不见的绳子,从太爷爷长满老茧的指缝间垂下,绕过爷爷未写完的英文字母,穿过父亲吃了八十年的香豆馍馍,最终系在了我深夜写字的右手腕上。
它松得像一个拥抱,却让我在每一个想要随波逐流的时刻,都能听见来自黄土深处的呼唤。
如今我明白了——
尕栓牢,不是我的小名。
它是爷爷写给父亲那封永远无法寄达的家书,是父亲用一生回复的思念,是我们这个普通的中国家族,在时代洪流中用名字编织的救生索。
每当夜深人静,我伏案疾书时,总能听见三个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太爷爷说:“要扎根。”
爷爷说:“要平安。”
父亲说:“要记得。”
而我说:“我都记得。”
就像父亲记得爷爷爱香豆馍馍,就像我记得教室里第一个举手的孩子叫尕心灵,就像这份记得本身!
作者简介:
李鹏,男,青海大通人。从教十余载,后转行政府机关直至退休。热爱文字,喜好摄影、观鸟,在光影与文字交织的世界里,酿造丰盈的退休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