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县委大院(中)
一九八五年五月的一个雨夜,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欧阳玉模放下手中的材料,拿起听筒。
"县委办吗?荷叶煤矿透水了!井下还有三个人!"电话那头的声音几乎在嘶吼。
欧阳玉模的心猛地一沉:"具体位置?现在什么情况?"
"已经......已经没希望了。"对方声音哽咽,"家属坐车去了县城,要求见县领导!"
一百多人的家属堵在县委会大门口。天气炎热,群众来得迟,下午1点多了,群众情绪不稳,相关县领导找些理由故意躲开了。玉模要后勤指示招待所马上开饭,稳住上访群众。答应推举3个代表与县委对话。
窗外,秋雨淅沥。欧阳玉模立即向主要领导汇报,两人连夜赶往三十里外的荷叶镇。
煤矿办公楼前,黑压压地聚集了上百人。煤油灯在雨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悲愤的脸。女人们的哭声、男人们的怒吼声、孩子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
"让领导出来!"
"还我儿子!"
"今天不给说法,我们就不走!"
欧阳玉模拨开人群,站到办公楼前的石阶上。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抹了把脸,大声说:
“乡亲们!我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的欧阳玉模。县委派我来处理这件事。请大家相信政府,一定会妥善解决!”
“说得轻巧!死的不是你家人!”一个老汉怒吼道,手里的煤镐重重砸在地上。
欧阳玉模走到老汉面前,雨水已经浸透了他的中山装:“老伯,失去亲人的痛,我懂。但这样闹解决不了问题。请给我时间,我保证给大家一个交代。”
在临时设立的指挥部里,欧阳玉模连夜召开会议。煤矿负责人、乡干部、家属代表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
“现在最重要的是善后。”欧阳玉模的声音沙哑却坚定,“第一,立即落实抚恤金标准;第二,妥善安排遇难者子女就学;第三,煤矿要全面停产整顿。”
一个家属代表拍桌而起:“光给钱就行了吗?我要责任人坐牢!”
欧阳玉模平静地看着他:“该承担的责任,一个都跑不了。但首先要让逝者安息,让生者活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他几乎没合眼。挨家挨户走访遇难者家庭,倾听他们的哭诉,记录他们的诉求。深夜,他在煤油灯下核算抚恤标准,确保每一个数字都经得起推敲。
第四天清晨,当最后一份补偿协议签完字,一位老母亲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欧阳干部,谢谢你......我儿子可以瞑目了。”
走出煤矿大院,朝阳初升。欧阳玉模疲惫地靠在吉普车上,看着矿工们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安全生产,这四个字的分量,他比任何时候都体会得更深。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到农村调研,形成调研报告后,向主要领导汇报,提供决策参考。
刚处理完煤矿事故一月余,又一桩紧急任务接踵而至。
“正和乡急电!"办公室工作人员急匆匆跑到玉模办公室汇报,“庐村与郴县月峰村发生械斗,双方动用了鸟枪土炮!”
玉模面色凝重,一些领导都下乡了,他不得不向主要领导汇报。领导电话要求:“玉模,这件事非你不可。你在农村工作多年,了解农民的想法。”
办公室没有车子,临时向县武装部调了一台越野吉普。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司机老廖是个退伍军人,一边开车一边介绍情况:
“这两个村为了一片山林,吵了十几年了。今年天旱,争水更厉害。月峰村仗着在地区有人,特别嚣张。”
欧阳玉模望着窗外的群山,眉头紧锁。农民械斗,往往一触即发,后果不堪设想。
到达庐村时,已是下午。村口的土坡上,黑压压聚集着上百村民。乌铳、梭镖、锄头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对面山坡上,月峰村的阵势同样惊人。
乡干部急得团团转:“欧阳常委,劝不住啊!都说要拼个你死我活。”
欧阳玉模仔细观察地形。两村之间是一片开阔的稻田,正好形成对峙的缓冲区。他转身对村干部说:
“我去和他们谈。你们在这里等着,如果对方敢向我开枪,你们就大胆还击,狠狠地打。”
“太危险了!”村干部拉住他,“月峰村的人不讲理!”
“正因为不讲理,才更要去。“欧阳玉模整理了一下衣领,“老廖,车子不要熄火。如果事态严重,我没撤出来,你马上往回倒车,赶回县里汇报。”
他独自一人走向对峙线。秋风吹动他的衣角,脚下的泥土还带着湿气。走到稻田中央,他停下脚步,向对面喊道:“我是桂阳县委办主任欧阳玉模,请你们负责人出来说话。”
对面一阵骚动。几个持鸟枪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桂阳的官,管不到我们郴县!11
“但现在要出人命了,我就要管!”欧阳玉模声音洪亮,“让开,我要见你们支书!”
或许是慑于他的气势,月峰村的村民让开一条路。欧阳玉模大步走进对方阵营,背后的庐村村民都为他捏了一把汗。
月峰村的村委会里,气氛剑拔弩张。老支书坐在“太师椅”上,面色阴沉。
“欧阳干部,不是我们不讲理。是庐村欺人太甚!”
“具体说说。”欧阳玉模平静地坐下,掏出笔记本。
原来,争议的焦点是一片五十亩的山林和一条灌溉渠。两个村都说是祖上留下来的,争了几十年。
“这样争下去,只会两败俱伤。”欧阳玉模合上笔记本,“我有个建议:山林按人口比例划分,水渠共同使用,轮流管理。”
“凭什么?”一个年轻人跳起来。
“就凭我是中间人。”欧阳玉模站起身,“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现在就回去。但我要提醒你们,械斗是犯法的,出了人命,谁都跑不了!”
村委会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老支书沉吟良久,终于开口:“欧阳干部,我们信你一次。”
当晚,在两村交界的晒谷场上,点燃了篝火。欧阳玉模主持签订了和解协议。当两个村的支书在协议上按下手印时,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掌声。
回程的路上,老廖忍不住问:“欧阳干事,您当时真不怕他们动手?”
欧阳玉模望着窗外的星空,轻声说:“怕。但比起怕,更不愿看到乡亲们自相残杀。”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初,桂阳成立了“地区广播电视卫星地面接收站和差转台筹备小组”。县委、县政府决定在南塔岭建立广播电视卫星地面接收站和差转合。初步设计塔高48米,功率为300瓦,复盖面直径50公里。约需资金30万元。领导小组由县委副书记、人大常委主任李丰同志任顾问。县委副书记吴振权任组长,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欧阳玉模、黄沙坪铅锌矿党委书记邓永泉、宝山铜矿副矿长尹秀义任副组长。
十二月六日上午召开座谈会,会议室里,首次会议气氛严肃。李丰同志阐述了建站的重要性。组长吴振汉是分管文教卫的副书记,他开门见山:“省委要求各县在一年内建成电视差转台,我们桂阳不能落后,这是政治任务,也是民生工程。”欧阳玉模讲了初步筹备情况。雷月达介绍建台的技术。省地厂矿到会的领导同志一致赞成和支持桂阳把这一共同事业办好,表示从人力、物力、财力上予以大力援助,同时,要求建台要面向未来。保证使大家看好电视。力争在八六年八月前竣工,九月开始差转。
欧阳玉模作为副组长,负责具体实施。抓具体工作的还有唐草胜、周华家等同志。欧阳玉模面前摆着一份初步方案,涉及选址、设备采购、资金申请、人员调配等方方面面,千头万绪。
“最大的困难是资金。”财政局的同志面露难色。
“技术也是问题。”广播站站长补充道,“全县懂电视差转技术的人,屈指可数,而且缺乏经验。”
散会后,吴振汉留下欧阳玉模,语气凝重:“玉模同志,这项任务艰巨,但意义重大。电视不仅是宣传党的政策、统一思想的重要窗口,也是开阔群众眼界、丰富文化生活的利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欧阳玉模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他与筹备小组工作人员登上南塔岭,眺望全城。桂阳县城在冬日难得的阳光下显得宁静而古朴,他想象着不久后,高高的电视天线将在这里耸立,将外面的世界带到千家万户的屏幕上,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也充满了对未知技术领域的敬畏。
傍晚回家时,欧阳玉模带回一摞厚厚的电视差转技术资料。桂仙见他眉头紧锁,一边摆碗筷一边轻声问:“遇到难题了?”
“隔行如隔山啊。”欧阳玉模苦笑着摇摇头,“搞农村工作,和农民打交道,我在行。这电视技术,天线、发射机、信号覆盖……真是门外汉,看天书一样。”
晚饭后,他把自己关在狭小的书房里,对着那些布满电路图和技术参数的图纸苦苦钻研。欧阳老汉悄悄推门进来,放下一杯滚烫的浓茶:“玉模,公家的事要紧,但也别累坏了身子。你脸色不太好。”
看着父亲关切而担忧的眼神,欧阳玉模心中一暖。他想起小时候,在和平老宅的油灯下,父亲也是这样默默陪他读书到深夜,虽然不识几个字,却总是坐在一旁不停地编着竹筐,用那种无声的方式支持着他。
玉模心中已有决断:再难,也要把这座电视差转台建起来!这不仅是一项工作,更是开启民智、连接未来的一扇窗。
建差转台需要很多钢管、钢材,市场十分紧缺。欧阳玉模展开“飞毛腿”,多次跑省、市、县的企业,找关系,走门路,解决钢材问题。
然而,身体的警报也在此刻拉响。长期超负荷的工作和精神压力,让他的健康开始亮起红灯。胃痛和头晕越来越频繁,他只是靠吃止痛片硬扛着,并未在意。他并不知道,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浪,正在看似平静的县委大院深处酝酿,即将向他袭来。
一九八六年的春天,桂阳县委大院里的气氛,像此时的天气一样,乍暖还寒,暗流汹涌。常委会椭圆形的会议桌前,那种微妙的张力几乎肉眼可见。县委书记彭长鸿居中而坐,脸色严肃;左手边坐着县长钟亦京。右手边的副书记刘学文,则总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深邃。
“关于电视差转台二期工程的拨款问题,我认为应该暂缓。”刘学文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县财政非常紧张,各项开支都要压缩。电视台一期已经建成,信号基本覆盖县城,二期工程可以等财政宽裕了再议。”
彭长鸿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强硬:“电视台是重要的宣传阵地,省里三令五申要加强建设。桂阳不能刚起步就落后!二期工程关系到周边乡镇的覆盖,是关乎民心的大事!”
欧阳玉模低头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心中却波澜起伏。这样的场景,近半年来已成常态。彭长鸿作风雷厉风行,敢于拍板,一心想要桂阳在改革中快步前进;而刘学文和县长钟亦京则更为谨慎稳重,强调程序,注重平衡。两种截然不同的执政理念和行事风格,让常委会经常陷入僵局,表面是工作争论,背后则是话语权的争夺。
县长钟亦京立刻附和:“我同意学文副书记的意见,财政压力太大,要量力而行。”
县人大主任李丰则支持彭长鸿:“我同意彭书记的意见,电视台建设势在必行,不能只看眼前困难。”
果然,在随后的表决中,出现了五比四的胶着局面。欧阳玉模投下了支持彭长鸿的一票。他看见刘学文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以及钟亦京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的动作。
散会后,彭长鸿特意留下欧阳玉模,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有些复杂:“玉模,最近辛苦你了。办公室工作千头万绪,你又兼着电视台的收尾工作。”
“彭书记,这是我分内的工作,应该做的。”欧阳玉模恭敬地回答。
彭长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嗯……坚持原则就好。有些事,心里要有数。”
欧阳玉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窗外天空阴沉,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他想起三个月前,刘学文曾看似随意地找他谈过一次话,言语间暗示他“站队要谨慎”,“要有政治智慧”。当时他只以为是领导对年轻干部的寻常提醒,现在回味起来,恐怕别有深意。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县委高层的矛盾漩涡之中。
七月初,一个震动全县的消息正式公布:彭长鸿调任郴州地区政法委常务副书记。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虽然是平级调动,但未能进入地委常委,实际上是被边缘化了。而接任桂阳县委书记的,正是原副书记刘学文,县长仍由钟亦京担任,并未按以往惯例由县长接任书记。这一系列人事变动,清晰地表明了地委的倾向,也标志着桂阳县的权力格局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在彭长鸿主持的最后一次常委会上,气氛压抑。他宣读了地委的任免决定,并做了简短告别。送别宴上,彭长鸿特意与欧阳玉模碰杯,语重心长地低声说:“玉模,你在桂阳的工作是出色的,能力和人品,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新形势下,要……调整好思路,保护好自己。”这话中有话的提醒,让欧阳玉模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果然,彭长鸿离开不到一周,刘学文主持的第一次常委会就充满了无形的火药味。新上任的刘书记首先调整了常委分工,欧阳玉模的职责被明确限定为“只管好县委办综合协调的工作,其他的事务不再分管”。这实际上削弱了他作为县委常委的权力。欧阳玉模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决定。副书记吴振汉提出,县电视台(差转台)正处于完工的最后关键阶段,这个项目一直是欧阳玉模同志在具体负责,情况最熟悉,建议还是由他负责到底,确保顺利完工。常委会最终同意了这个提议。这或许是新班子对他能力的一种认可,也或许是暂时无人能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x月x日,县委书记刘学文、副书记刘广明、纪委书记刘谭梓找欧阳玉模意谈话。刘学文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玉模同志,最近有人反映,你在樟市乡担任党委书记期间,有些账目……不太清楚。当然,你是老领导了,我们相信你能配合组织,把情况了解清楚。”
欧阳玉模心中猛地一震,仿佛被冷水浇头。樟市的所有工作,他都敢拍着胸脯说经得起检验!但他表面仍保持平静,郑重回应:“刘书记,樟市乡期间的所有工作,包括财务账目,都严格按制度办理,经得起任何检验。我随时配合组织调查。”
调查组第二天就迅速进驻了樟市乡。组长是县政府财办的一位领导,组员包括纪委、审计局和公安局经侦股的人员。欧阳玉模很快发现,调查的重点,异常集中在他主政期间乡镇企业的账目(尤其是竹编厂和砖瓦厂的启动资金和使用情况)以及最为敏感、涉及利益复杂的山林承包项目上。这显然是有的放矢。
回到家里,妻子桂仙忧心忡忡地告诉他:“玉模,最近总有些陌生人在我们家附近转悠,还向邻居打听咱们家的情况……”
他心中明白,这是有人想把“经济问题”和“搞非组织活动”的帽子扣到他头上。他甚至听说,樟市乡办公室秘书成建清,只是按礼节来家里拜访过两次,就被某些人汇报说是“来找老领导搞串联”。他冷冷地关上窗户,对妻子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们查吧,我欧阳玉模行得正,坐得直,没什么可怕的。”
但事情的发展,渐渐超出了他的预期。调查组在樟市乡采取了高压姿态,约谈了大量与他共事过的干部,语气严厉,甚至带有诱导性。山田大队的李老汉,竟然不顾年老体弱,再次气喘吁吁地赶到县城,找到欧阳玉模报信:“欧阳书记,那些人……那些人非要我说,你当年给我们村分地时,收了我家的好处!我李老汉对天发誓,绝不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你是什么人,我们樟市的老百姓心里有杆秤!”
八月的一天,欧阳玉模突然被通知,要他立即参加地委在邻县举办的一个“干部轮训班”,为期半个月。这个时间点如此巧合,他明白,这是要将他暂时调离桂阳,方便某些人“深入”开展工作。他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怒,却只能服从组织安排。
在轮训班期间,他听闻调查组在樟市乡的工作遇到了阻力,许多干部群众都为欧阳玉模打抱不平,调查难以取得“突破”。于是,某些急于做出“成绩”的人,采取了更极端的措施。调查组负责人,一位被地区和县里某些领导私下承诺“搞好樟市一案,就提拨你当副县长”的干部,为了个人仕途,开始违背政策、罔顾事实地办案。在证据链条严重缺失的情况下,他依靠推测和个别不明真相人员的模糊证词,向领导虚假汇报,人为制造了一个“案件迷团”。
樟市乡政府的干部群众愤懑不已,纷纷向上级申诉,事情眼看有闹大的趋势。
调查组害怕事情彻底失控,调查组组长更是向县委紧急汇报,甚至以“防止群众冲击”为由,特别从县武装部调了两挺机关枪,架设在樟市乡政府门口!这种极端做法,不仅没有稳定局势,反而加剧了干群对立,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为了平息事态,也为了彻底瓦解可能存在的“欧阳玉模势力”,县委最终采取了组织措施:将樟市乡党委政府的大部分领导干部调离、免职或边缘化处理。欧阳玉模,作为曾经的“一把手”,自然也难逃牵连。樟市乡的干部群众再也无法形成有效的申诉合力,这场风波,最终只能在一片混乱和压抑中,不了了之。
而那位上蹿下跳的调查组干部,最终也并未如愿当上他梦寐以求的副县长。在利用价值被榨干之后,他被领导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依旧待在原有的位置上,成了一个笑话。当然,欧阳玉模也清醒地认识到,樟市乡党委政府在工作中,特别是他离开之后,在快速发展的过程中,也确实存在一些管理不够规范、制度执行不够严格等自身问题,这些,给了别有用心者以可乘之机。
欧阳玉模从轮训班回来时,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他知道,自己在桂阳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风暴已然过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深深刻在很多人心上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