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熟的果子一定很甜
王艳军
父亲在世时,喜欢侍弄果园,每日行走其间,手指轻抚枝头青果,神色依如检视初生的婴儿。那果子尚小,皮青味涩,却已隐隐透出日后圆满之形。他不辞辛苦,每日如此,不厌其烦,剪去冗枝,疏松土壤,灌溉施肥,皆依时节而行。那时的我们总是心急嘴馋。苹果才结了青涩涩的小果,我们便已绕着树,一日要看上三回。忍不住问什么时候能熟,父亲笑着说:“天地有时,万物有节,强求不得,霜打过的果子才能更脆甜。”
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姥姥家后院那棵老柿子树。待到秋深,别的果子早已谢幕,它却还是满枝头的青黄,硬邦邦的,像些倔强的石头。我们等得不耐,偷偷摘下一个,用井水湃了,咬一口,那涩味直扎舌头,半天也缓不过来,仿佛整个口腔都被一层毛毡给裹住了。姥姥见了,总是慢悠悠地笑着说:“急什么?慢熟的果子最甜。让它再经几场霜才好吃呢。”
儿时不懂,只觉得姥姥的话是哄我们的。如今想来,那“几场霜”,竟是顶顶要紧的。那不是摧残,倒像是点化。一夜,两夜,寒霜悄悄地覆下来,像是老天爷用极细的笔,在每一枚柿子上勾勒银边。那柿子内部的性子,便被这冷峻的温柔一点点地磨去了。它不再急着膨胀,而是缓缓地、内敛地,将那一树一秋的日光与风露,都酿成内心沉甸甸的糖。
终于,在一个秋凉的早晨,推开窗,会看见一树的红,不是那种轻浮的艳红,而是厚实的、透亮的朱红,一盏一盏,像暖融融的琉璃灯笼,挂在疏朗的枝头。这时摘下来,皮薄得吹弹可破,轻轻撕开一个小口,用力一吸,那蜜也似的果肉便滑入喉中,一股清甜刹那间沁透了五脏六腑,先前所有的等待,在那片刻都成了值得。这甜,是有分量的,是有光阴的层叠在里面的。
后来明白,这“强求不得”四字,竟似暗合天地之理。那急于摘取的,往往只得酸涩;肯待时日的,方得甘甜。更懂了姥姥的“慢熟的果子最甜”,其甜不在皮肉,而在筋骨深处,乃是日月精华所凝,非一朝一夕可得。这由青涩至醇厚的滋味,又何尝只在于草木呢?人世间的修行,怕更是如此。
学问之道也在此理,首在夯实根基。常见学堂之中,有学子天资聪颖,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师长皆以为奇。然不过数月,其所记竟已模糊,反不及那日日温书、反复揣摩的钝学子弟。后者读书,不贪多求快,但求甚解。每有疑问,必寻根究底,不弄明白不肯罢休。初时看似落后于人,日久则基础坚实,大厦乃起。昔日孔子学琴,一曲习之十多日而不厌,直至尽得其妙,方习新曲。这般慢功,看似愚拙,实则大智。知识如老酒,须得在时光中慢慢发酵,方能醇厚;若只图快捷,如饮淡水,顷刻即忘,何来滋味?
至若科学研究,更是急不得的功夫。今人只见科学家获奖时的荣耀,哪知背后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寂寞坚守?科学真理如深埋地下的矿藏,非有愚公移山之志,不能得也。钱学森回国后主持两弹一星工程,告诫后学:“科学来不得半点虚假,必须一步一个脚印。”这种一丝不苟的精神,正是“慢熟”之真谛——不因急切而略过任何细节,不因漫长而放弃追求精确。
慢熟之甜,非止于口舌,更在心智。那经漫长岁月培育的果实,其甜味中有阳光雨露的记忆,有农人辛勤的汗水,有土地深厚的滋养。同样,经过时间沉淀的知识,融会贯通后方成智慧;经过岁月考验的友谊,历久弥坚;经过漫长奋斗的成功,格外甘甜。这种甜,是浅尝辄止者永远无法体会的深度。
慢是否意味着必然成功?其实不然。慢是一种态度,一种尊重规律的态度,但非成功的保证。农人精心照料的果树,也可能遭遇天灾;学子寒窗苦读,未必都能金榜题名。然即使结果不如人意,那慢的过程本身亦是一种收获。农人在劳作中强健了体魄,亲近了自然;学子在苦读中陶冶了性情,增长了见识。过程即奖赏,耕耘本身就有意义。
慢的哲学,实则是与时间和解。不急不躁,承认事物发展有其自身节奏。如农人知四季轮回,静待花开;如学者知学问无穷,终身求索;如商人知信誉需累积,稳扎稳打;如科学家知真理在长远坚持中显现。这种“慢”,是对规律的尊重,对过程的珍视,对质量的坚守。
历史上一位最懂得“慢熟”滋味的老先生,那便是渭水边上直钩垂钓的姜子牙了。他出山时,已是古稀之年,两鬓如霜。当旁的士人汲汲于奔走列国,炫才求售时,他却只用一根不挂饵的直钩,守着那片寂寥的水域。这哪里是钓鱼?这分明是在钓一种心境,一种“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孤傲与耐心。那根直钩,便是一颗不随波逐流的、慢熟的果子倔强的核。他胸中的韬略,便在那漫长的、看似无用的等待中,一点点地沉淀,愈发醇厚。终于,他等来了那个识货的周文王。于是,一幕横扫六合、奠定周朝八百年基业的史诗,竟是由一位白发老翁徐徐展开。他这枚果子,熟得那样晚,却又那样彻底,甜味足以穿透数千年的史册,让我们这些后人,犹能嗅到那悠远的芬芳。
文人的案头,同样氤氲着这般“慢熟”的墨香。宋时的苏洵,年少时并非什么勤勉学子,直至二十七岁,“始发愤,读书籍”。这已是何等“迟暮”的开端!他却能静下心来,将往日的轻狂一一敛起,如老僧入定般,将自己埋入经史子集之中。六七年的光阴,他闭门苦读,学问才识,方如那经霜的柿子,渐渐由青转黄,由涩转甜。待到他与两位儿子苏轼、苏辙一同出蜀入京,文章震动天下时,人们只见“三苏”的耀眼光芒,却未必能体会这位老苏心中,那一段漫长而寂寞的酝酿。他的成功,没有半分侥幸,全是光阴文火慢炖出的真滋味。
这等慢熟的境界,到了王阳明的“龙场悟道”,则更显出几分石破天惊的意味。他被贬至蛮荒的龙场,身处逆境,生死未卜。周遭是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山水,昔日的荣光与抱负,都成了镜花水月。在极度的困顿与孤寂中,他“穷天人之际”,将所有外在的依赖一一剥除,直问自己的本心。那一夜,他大抵是经历了一场灵魂深处最剧烈的风暴与挣扎。忽然间,如同云开月明,他长啸一声,悟得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一悟,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心即理”的学说,这颗中国哲学史上最甘美的果实之一,正是在最恶劣的土壤里,经过最沉静的等待与最痛苦的煎熬,才得以成熟的。它的甜,是一种透彻的、关乎生命本源的甜,足以滋养后世无数寻求心灵归宿的魂灵。
自然,慢熟并非全然是这等个人枯守的寂寞。有时,它也需要一片能涵容“慢”的丰饶土壤。明末的才子张岱,在《湖心亭看雪》里,写他于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之时,独往湖心亭看雪。巧的是,亭中竟已有铺毡对坐的金陵客。见了他,大喜,拉他同饮。他强饮三大白而别。这等清趣,这等不期而遇的知音,是急吼吼的游人能遇得上的么?唯有那最缓慢、最静谧、最无所求的心境,方能与这天地间的至美与至情邂逅。他的一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他晚年潜心著述,那《陶庵梦忆》与《西湖梦寻》里的字字句句,都是他将一生的繁华与苍凉,在记忆的深潭中慢慢沉淀、发酵,最终酿成的绝世美酒。这酒,也是慢熟的,初入口是梦的甘醇,回味时,却是家国之痛的苦涩与苍凉。这复杂的滋味,又岂是寻常的甜点所能比拟?
思绪这么悠悠地一转,再回到眼前这扰攘的世界,便更觉“慢熟”之难得。我们仿佛都活在一个被按了快进键的时代里。快递要即日达,新闻要实时更,成功要趁年轻。我们习惯了啜饮即时提供的饮料,却忘了等待一壶水由冷到沸,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的仪式;我们热衷于追逐那些速成的技能与捷径,却失去了对一门学问、一项技艺进行十年磨一剑的耐心。那些早早被催熟、涂了蜡般光鲜的果子,摆在市场的货架上,固然诱人,但它们的内心,往往是空疏的,淡而无味的。我们吞下了太多这样的果子,以至于舌尖都快要忘记,那种需要耐心等待、经霜历雪后才能真正获得的,厚实而悠长的甜味了。
如今,疾如旋踵的时代,万物皆求速成:速食果腹,速读求知,速成班遍地开花,连感情都要“闪婚”。人人似乎都患上了“急切病”,恨不得今天播种明天收获。殊不知,这违背了自然之理。看那山林中的松柏,生长极慢,木质却最是坚实;庭院中的月季,花开匆匆,凋谢亦速。天地造化,早有安排:凡是珍贵之物,多需时光酝酿。美酒陈年而香,宝剑百炼而钢,人才千磨而成。
我不禁又惦念起那深秋的苹果和老柿树。它的甜,是熬出来的。它熬过了春日的喧嚣,夏日的浮躁,在秋的肃杀中,将所有的精华内敛,凝成一团柔软的、坚定的红。那是一种生命抵达圆融后的自信,不争不抢,自有其动人的光华。
慢熟的果子一定很甜——这甜,是时光的馈赠,是耐心的回报,是天地间最朴素的真理。在这求速成的时代,或许我们更需学会“慢”的智慧:慢下来,才能深耕;慢下来,才能细作;慢下来,才能品味那真正的人生甘甜。
办公室窗外的天色,已由清朗的蓝,渐渐染上了暖橙。一日又将尽。我盘桓在这由古至今的漫想里,心也仿佛被这秋日的夕光浸润得沉静而柔软。慢熟的果子一定很甜,这大约是不错的。那甜,不独在唇齿,更在心头;不独是一时的滋味,更是一生的回甘。它告诉我们,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往往需要最慷慨的付出——那便是,时间,以及比时间更珍贵的,一份执著不懈的耐心。
人间至味,往往不在急急追逐之中,而在缓缓沉淀之后。如此想来,人生在世,何必匆忙?且慢行,且慢活,且慢慢品味这世间的深沉与甜美。
作者简介:王艳军,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1993年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近百篇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和副主编。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