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三年,像一卷被剪开的三段胶片。初一在酒厂子弟校的平房里,听着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叮咚声上课;初三转去农科院中学,像个仓促的“逃兵”;唯有初二那年在八一棉纺厂中学的365天,像一张浸了老酒的牛皮纸,被岁月越揉越皱,却反而透出琥珀色的光泽,越品越有滋味——那是1987年,我的本命年。那一年,我第一次见识“八栋楼”的喧闹人间,被荀老师的罚抄逼出眼泪,在许老师的美式提问里憋红脸蛋,还为了救“煎饼侠”刘建斌,在结冰的排污渠里,捞起一个挂满“气球伞”的落汤鸡。
棉纺厂中学和我们酒厂子弟校,简直是两个星球。虽然只隔着一条尘土飞扬的乌伊公路,一边是下雨就得套上笨重雨靴的砖瓦平房区,另一边,是早在八十年代初就巍然立起的八栋职工家属楼——后来楼群蔓延,但我们仍固执地叫它“八栋楼”。那时的纺厂是金光闪闪的“铁饭碗”,几万人的大厂,福利好到进厂要托关系,娶个纺织厂女工更是烧了高香。这种优越感,像 胜利的勋章,别在每个纺厂子弟的胸前。他们说话时下巴微扬,而我们这些“借读生”,尤其像我这种“一家两制”的——我和父亲是农业户口,母亲和哥哥是城市户口,原因是我和父亲所在的酒厂隶属团场,而母亲和哥哥的户口属于市属企业,可这两个厂之前是一家。这种感受让我更像误入华丽舞会的灰姑娘,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那点自卑,从磨旧的鞋尖漏出来。
纺厂中学的“实力”是扑面而来的。初中每个年级八个班,每班黑压压四五十人。父亲托关系把我塞进初二(8)班,后来才知,这不是按成绩排的“差班”,而是他精心为我选的“严班”。如今回望,真该感谢那些“严”——它让《爱莲说》的出淤泥而不染,《出师表》的鞠躬尽瘁,连同英语课本里那只抱着香蕉的猴子和穿着新衣的国王,一起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先说老师。班主任荀老师,四十多岁,自称荀子后裔,性格也像祖上,眼里容不下一粒沙。背诵课文若想蒙混,五十遍罚抄是起步价。我们有对策,三四支笔并握,一挥而就。荀老师眼角余光瞥见,却从不点破,他只坚守底线:抄完,必须会背。不会?那就再五十遍。就这么“逼”着,之乎者也才真正在脑子里安了家。调皮的男生课后聚在一起,愤愤地计划用石头砸他家玻璃,可抬头望望那五楼的高度,掂量下自己瘦弱的胳膊,最终也只能作鸟兽散。
比荀老师更让教室瞬间静音的,是英语老师许老师。他不到三十岁,每节课前必如门神般立于门口,冷峻的目光缓缓扫过。我若坐门口位置,总能先瞥见他微微前伸的、“地包天”的下唇——这如同一个无声的开关,再沸的教室也刹那鸦雀无声。他开口是流利的美式英语:“What day is it today?” 我们必须齐声吼出答案,滥竽充数绝无可能。记得一次课间,李文强买了两个烧饼,铃响时狼吞虎咽,最后一口鼓在腮帮。许老师偏此刻提问,李文强嘴如塞球的青蛙,噎得直翻白眼,那副窘态让我们偷笑了半节课。我初来时英语底子薄,对许老师怕得要命,可到后来,竟也能将初二课文背得滚瓜烂熟。如今他已退休,曾是本地一所中学校长,德高望重。每次街头偶遇,我们仍习惯用英语寒暄两句,那感觉,像对上了暗号。
其他老师也各有色彩。生物孙老师是集邮迷,总带来与课本植物对应的邮票,方寸之间,知识也活了;物理董老师是位年轻美女,有一次讲课时不自觉地带上牛群、冯巩相声里的腔调,一句“,冒号”让全班捧腹,她顿时脸红如苹果;代数老师是位戴眼镜的温和女性,她的孩子与我们同年级;美术黄老师总戴着一顶略显厚重的假发;体育孙老师看起来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岁,体育课近乎“放羊”。还有那永远空缺的、当时被视作“难以启齿”的生理卫生课,那或许是我懵懂青春里,最真实却最无处安放的困惑需要的心理疏导。
转学第一学期,我像离水的鱼,成绩惨不忍睹。最恐怖的是排名公布与家长会接踵而至。单位有十几个孩子在此就读,请人冒充家长是天方夜谭。我只能硬着头皮面对对父亲询问成绩时,挤出的“还行”两个字。家长会那天,他换上最体面的中山装,皮鞋擦得锃亮。他背影消失在大口那一刻,我的心沉入冰窖。果然,家门是被“踹”开的。父亲满面怒容,在院子里逡巡——我知道,他在找称手的“家法”。我迅捷钻入被窝,感谢父亲“不打睡觉孩子”的家规之恩,我侥幸躲过皮肉之苦。但此后半月,他见我便叹:“不争气的东西,丢人啊!”多年后,我坐在儿子教室开家长会,看到成绩不佳的家长低头赧颜,心中毫无讥诮,唯有深切的共情——我太熟悉那种脸上又热又烫,如同当年被我们笑红脸的董老师般的滋味了。
那时尚无“校园霸凌”一词,我们只说“被欺负”。作为走读生,我成了目标。班里有位男同学,家有五兄,颇具“大哥”风范。一日,他故意在我经过时摔落游戏机,索赔十元巨款——那是我五十天的加餐费。不给?他便率人围堵。我不敢告父母,怕斥责;不敢告老师,怕被同学讥笑懦弱。僵持数日,我最终偷了父亲的国库券“破财消灾”,游戏机却未拿回。他们还赠我一個侮辱性极强的外号,如影随形。所有这些委屈,都被我默默咽下,暗自期盼快些长大、变强。
转机源于“煎饼侠”刘建斌同学。他自幼在老家长大,未完全融入纺厂子弟圈,身上带着点江湖侠气。他对我说:“以后跟我,我罩你,我练过。”自此,我成了他的小尾巴,麻烦果然少了。为表谢意,元旦那天,我趁父母外出,邀他和略显“鸡贼”的陶同学来家。他俩毫不客气,炖了我家老母鸡,翻出家中白酒——谁让咱是酒厂子弟,近水楼台。几杯下肚,三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雄心勃勃,计划去厂北的一分场“打狗炖肉”(我虽从不吃狗肉,当时为表合群,也热血上涌)。谁知刚出门,冷风一吹,酒意上涌,步履蹒跚。途经全市总排污渠,“煎饼侠”脚下一滑,跌入渠中。我俩手忙脚乱将他捞起,臭气熏天,身上竟挂着两个透明“气球伞”(多年后成家,方知是计生用品)。他还强撑好汉,欲继续征程,无奈湿衣瞬间冻成硬邦邦的“铠甲”,寸步难行。我们只得求助路边农家,烤火数小时才狼狈归家,壮志未酬。更可气的是,“鸡贼”陶竟向荀老师告密,开学我便挨了顿狠批。如今方懂,老师气的非是喝酒胡闹,而是后怕——若那日无人路过,三个醉醺醺的少年冻毙荒野,亦未可知。
有男生的江湖,就有女生的传说。班里有“少男双煞”:上海的陈嘉颖,洋气精致,偷偷用口红,爱噘嘴,身后跟着一群“男粉”。我曾被拉去她家楼下,看他们摇旗呐喊,只为博她回眸一笑,场面滑稽又真诚。李敏,便是催我写此文的老同学,笑声如银铃,辫子又粗又长,活脱歌里的“小芳”。她佯怒时会伸出双手学猫挠人,嘴里“喵喵”作声,故得雅号“李猫”。一次,她与陈嘉颖定做了斑点超短裙,亮相之时,四周寂静,有人偷偷抹口水——在八十年代那片黄绿黑的海洋里,那抹身影,堪称惊世骇俗。据说她姥爷见状,当场捂胸找速效救心丸,这画面,成了那个时代审美碰撞的最佳注脚。
我的三位同桌亦个性鲜明。上海汪怡,课桌划“三八线”,我若越界,她便用圆规尖精准一扎,且不准我叫嚷,否则第二下就来了;山东郭琴,是个小话痨,课上课下喋喋不休,总跟我念叨隔壁6班那个帅男生是她的“欧巴”,我耳膜几欲起茧;第三位姓宋,是个闷葫芦,同桌一载,对话寥寥,只知道其姓。班里还有“突击型学霸”林伟,平时玩闹,考前冲几天便能名列前茅;永远稳定前三的学习委员张勇浩,他与班长于燕、数学课代表张骥,构成无形的“学霸铁三角”;元旦晚会上,张春燕同学一曲《酒干倘卖无》惊艳四座;还有那几个跳霹雳舞的男生,动作丝滑,在我们眼中,酷毙了。
初二结束,我便转学去了农科院中学。非是“孟母三迁”,是我想逃,逃离那虽有好老师、真朋友,却让我因户口与出身而倍感压抑的环境。如今方知,那不过是青春里共通的敏感与彷徨,但当年的我,毅然做了“逃兵”。
如今,那个穿着雨靴、踩着泥泞奔向学校的12岁少年,那个在灯下咬牙切齿罚抄的背影,那个在排污渠边惊慌失措的孩子,都已定格在时光深处。曾经让我自卑的“农业户口”,让我害怕的罚抄,让我窘迫的欺负,都已被岁月熬成了最醇厚的酒。那是成长真实的滋味,是我舍不得不记得,也永远无法忘记的青春。
作者简介
余成刚,新疆石河子市人。1975年出生1991年入伍,任坦克第12师47团坦克一营文书。退伍后历任乌苏啤酒公司新疆区负责人,新疆机场集团乌鲁木齐机场营销运营总监,现任北京逸行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法人。在职研究生学历,文学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