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
云朵
我生长在邙山脚下,秋意一浓,整座山就像被大自然打翻了调色盘,绿的、黄的、红的叶子层层叠叠铺展开,连风里都裹着草木的清苦与果实的甜香。又到了摘酸枣的季节,漫山遍野的酸枣树从山脚一直铺到山腰,矮枝上缀满了红果子,像谁随手撒了一把碎红玛瑙,密密匝匝挤在一起,连枝条都被压得微微下垂。风一吹,果子就在叶缝里晃悠,酸甜的气息混着山间的凉气飘过来,钻进鼻腔里,连原本有些发腻的胃口都跟着清爽起来。
酸枣,据《本草纲目》记载:“其性平,味甘酸”,有养心安神、补肝明目、宁心敛汗的功效,主治虚烦不眠、惊悸等症状,且有健胃助消化的作用,其核壳还可制作活性炭。每到这个季节,村民们都会上山摘酸枣换钱补贴家用,孩子们则用卖酸枣的钱买学习用品。
周末清晨天刚亮,窗户外就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我趿着拖鞋跑到厨房,看见妈妈正往竹篮里铺干净的棉布,篮沿上还缠着一圈旧布条——怕上山时被枝条刮破。“穿件长袖外套,山上的草叶带露,刺也尖。”妈妈一边说,一边把我的运动鞋摆到门口,鞋边还沾着上次上山留下的泥点。我胡乱套上衣服,攥着竹篮把手就往外冲,妈妈拿着草帽在后面追:“慢点儿,山路滑,等我一起!”
出了门,晨雾还没散,绕在山腰上像一层薄纱。山路是村民踩出来的土道,沾着露水的草叶往路中间探,裤脚蹭过去就湿了一片,凉丝丝地贴在腿上。脚边的蚂蚱被脚步声惊到,“噌”地一下蹦进草丛里,我下意识攥紧竹篮,生怕空篮子晃出声,又惊走了什么。走了约莫半个钟头,前面的酸枣树渐渐多了起来,最显眼的是山壁边那几棵,枝条斜斜地伸出来,上面的酸枣红得最艳,像缀在绿幕上的红宝石。枝条在风里晃着,果子撞着果子,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催着我快点过去。
我没等妈妈跟上,就急着往那几棵树跑。刚到树丛前,目光就被最顶端那串酸枣勾住了——三颗果子挤在一起,红得快透了,果皮上还挂着没干的露水,看着就甜。我踮着脚伸手去够,指尖刚要碰到果肉,手背突然被枝条上的尖刺刮了一下,一道细细的红痕立刻冒了出来,疼得我“呀”了一声。
“慢点,顺着枝桠捋,别硬拽。”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她正弯腰把路边的野菊花摘下来塞进衣兜里——说回去晒干了能泡水。可我哪顾得上这些,眼睛还盯着那串红酸枣。这时才发现,旁边一根枝条上挂着颗单独的酸枣,比刚才那串还饱满,红得发亮,像颗小灯笼。我侧着身子,一只手扶住树枝,另一只手绕开旁边的尖刺,小心翼翼捏住果子蒂,轻轻一拧,“啪”的一声,酸枣稳稳落进了手心。
我高兴地把果子举起来想给妈妈看,可没等开口,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一根隐藏在叶片下的短刺,不知什么时候扎进了指缝里。那刺细细的,尖儿一下钻到肉里,像被小虫子狠狠咬了一口,疼得我“嘶”地倒抽口气,连忙甩手,眼泪都差点涌上来。真是十指连心,那点疼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窜,连手心都麻了,手里的酸枣也“啪嗒”掉在地上,滚进了草里。
妈妈见状赶紧走过来,从兜里掏出块蓝布巾,拉过我的手轻轻擦了擦指缝里的泥。她蹲下身,从头发上取下一根银簪子,指尖捏着我的手指,眼睛凑得很近,慢慢把刺挑了出来。“你看,摘的时候得先看清刺的方向。”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我的手教我动作:“手掌虚虚拢住枝条,这样能挡住旁边的刺,指尖避开刺尖,另一只手捏住酸枣转半圈,果子就下来了。”
我跟着妈妈的样子试了试:先蹲下来,盯着枝条上的刺分清朝向,再用左手轻轻拢住枝条,右手捏住一颗中等大小的酸枣转半圈——“啪”,果子真的落进了手心,手一点没被扎到。我高兴地把酸枣放进竹篮,又连着摘了好几颗,渐渐摸出了门道:红透的酸枣最易摘,蒂部轻轻一拧就掉;半红半绿的得稍用点劲,味道却偏酸;全绿的再怎么拧都难掉,还容易拽断小枝条扎到手。
妈妈比我摘得快多了,她踮着脚够山壁上方的枝条,指尖被刺扎了,也只是甩甩手,把那颗红透的酸枣放进篮子,接着又摘。我看见她的袖口被勾出好几根线头,手背也有淡淡的红印,可她半点没在意,还时不时帮我勾下高处的枝条:“你够不着的就叫我,别往危险的地方爬。”
太阳越升越高,晨雾散了,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我的竹篮渐渐沉了,里面的酸枣铺了小半篮,红的、浅红的果子挤在一起,看着就喜人。手指被酸枣的汁水染得发黏,虎口也酸了,可一看见篮子里的果子,又有了力气,往更深的酸枣丛里走。妈妈不知从哪儿折了根长树枝,顶端还带着几片叶子,她帮我勾住高处的枝条轻轻晃了晃,熟透的酸枣就“噼里啪啦”落了一地,红得像撒了把小灯笼。我赶紧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果子捡进篮子,生怕捏破果皮。风穿过树林,带着我们的笑声打了个转,又飘向山下,连手上残留的刺痕,都成了这趟摘枣之旅最甜的印记。
我忍不住捏起一颗酸枣放进嘴里,牙齿轻轻咬破果皮的瞬间,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混着一点山间草木的清香,比商店里卖的任何糖果都好吃。妈妈笑着走过来,也捏了一颗放进嘴里:“这就是山里的味道,得亲手摘,才尝得出这份甜。”我看着篮子里的“红玛瑙”,又摸了摸手上浅浅的刺印,忽然觉得,那些扎心的疼,早被这满篮的秋天,酿成了最难忘的滋味。
回家的路上,妈妈把摘来的野菊花放进竹篮,和酸枣摆在一起,黄的花、红的果,好看极了。妈妈用棉布盖好篮子,说要给大舅送去——昨天晚上她就说了,要摘了酸枣去看望大舅。大舅是外婆村里的村支书,每天要处理的事太多,累垮了身体,正在家静养,特别喜欢吃妈妈摘的酸枣。满满一篮子酸枣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我的心里却盼着快点到大舅家。
到大舅家时已是上午十点多。推开木门,一股淡淡的药味先飘了出来,混着院子里晒的草药香。大舅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身上盖着薄毯子,连肩膀都显得单薄,原本乌黑的头发也白了大半,贴在头皮上。听见动静,他慢慢睁开眼,眼珠转了转,目光落在妈妈身上时,原本没神采的眼睛忽然亮了些,嘴角也轻轻动了动,却没力气说话,只伸出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指节处还带着输液留下的青印——颤巍巍地往妈妈方向伸。
妈妈赶紧放下篮子,快步走到大舅身边握住他的手。大舅的手很凉,皮肤松松地贴在骨头上。“哥,我来了,给你带酸枣了。”妈妈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着他,另一只手掀开篮子上的布盖——里面的酸枣颗颗小巧,红得像碎玛瑙籽,还带着点山间的潮气,都是妈妈特意挑出的最红最甜的那些。
大舅的目光落在酸枣上,喉结轻轻滚了滚,又看向妈妈,嘴唇动了好几下,才挤出细弱的声音:“我……就想……看看你。”话没说完,他就喘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呼吸也变得急促,“酸枣是……借口,就盼着……你能来。”妈妈的手紧了紧,把大舅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我看见她眼角的泪珠子滚下来,滴在大舅的手背上,像一颗透明的小珠子。
“我知道,我知道。”妈妈吸了吸鼻子,用袖口擦了擦眼泪,从篮子里捏起一颗最红的酸枣,指尖轻轻擦了擦果皮,递到大舅嘴边。大舅微微张开嘴,牙齿稀疏,咬下去时很轻,生怕把果子捏碎似的。果皮破的瞬间,他眼睛眯了眯,像是尝到了熟悉的味道,又像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轻声说:“还是……那个酸甜味儿,你摘的……就是好吃。”
妈妈又递过去一颗,看着大舅慢慢嚼,眼泪却没停,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我站在旁边,看见大舅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妈妈,哪怕嚼酸枣时,眼神也紧紧停在她脸上,像是要把这模样刻进眼里、记在心里。阳光落在大舅的脸上,把他的皱纹照得很清晰,可他看着妈妈的眼神,却温柔得像一汪水。
后来看到大舅累了,靠在枕头上喘气,胸口一上一下的,却还握着妈妈的手不放,指尖轻轻蹭着妈妈的手背,动作很慢很轻——像小时候妈妈受委屈时,他护着妈妈那样。妈妈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一边帮大舅掖了掖毯子,一边跟他说家里的事:“今年山里的酸枣结得特别多,等你好点了,我带你去摘,就像小时候你带着我去那样。”
大舅听着,慢慢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眼睛也慢慢闭上了,手却还紧紧握着妈妈的手,没松开。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葡萄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大舅轻轻的呼吸声。竹篮里的酸枣摆在旁边,阳光落在上面,“红玛瑙”似的果子闪着光,像一颗颗藏着心意的小灯笼。
我忽然明白,大舅要的从不是这口酸甜的酸枣,他是借着这颗小小的果子,见一见最牵挂的妹妹,把心里没说出口的惦记、想念,都藏在一个个凝望的眼神里,藏在紧紧相握的手心里。而妈妈摘的也不只是酸枣,是想让大舅尝到熟悉的味道,让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会像小时候那样,记着他喜欢的味道,记着这个大哥。这样满是暖意的瞬间,才是最珍贵的。
我们临走的时候,妈妈把剩下的酸枣倒进一个干净的大瓷盘里,摆到大舅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大舅还在睡着,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像是在梦里,又尝到了那年秋天,妹妹亲手摘的酸枣,尝到了藏在果子里的、最暖的牵挂。这个秋天的味道,比任何时候都甜。
作者简介:潘利利,笔名云朵,河南洛阳人,爱好文学,笔耕不辍,作品散见于各微信平台,今日头条等。华夏思归客诗词学会特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