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
文||轩源
高粱地红得发紫时,穗子垂着头,像一滩凝固的血。村东头那棵老槐树,树皮皲裂如老人手背的青筋,树洞里住着一窝麻雀,年年孵雏,年年飞走。秀姑常坐在树下纳鞋底,针脚密得像她心里藏了半辈子的话。
她等的人,叫春生
春生是1968年走的,临走前塞给秀姑一块红布,裹着半截梳子。“等蒜薹抽穗,我就回。”他说。可蒜薹绿了又黄,黄了又枯,河里的冰结了解,解了又结,春生没回来。村里人说,他过了鸭绿江,再也没消息。秀姑不言语,只把梳子别在鬓边,像插着一柄生锈的剑。
头十年,她夜夜点灯。煤油灯的火苗跳着,墙上的影子也跟着跳,忽大忽小,像鬼魅,又像春生咧嘴笑时的牙。她对着影子说话:“今儿棉花开得厚,摘得我指甲缝里全是紫汁,你若是回来,我给你缝件新褂子。”影子不答,她就骂:“死鬼,连梦也不托一个!”骂完了,又怕他真听见,赶紧吹熄了灯,黑暗里只剩心跳咚咚,砸得土炕发颤。
第二个十年,她开始做梦。梦里春生总穿着军装,可衣服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肋骨,像干涸的河床。他说:“秀姑,我饿。”秀姑就掀开锅盖,蒸汽涌上来,把他融成一团雾。她惊醒,灶台冷得像墓碑。从此她顿顿多做一碗饭,摆上筷子,等凉透了再倒进猪食槽。猪肥了,杀了,肉分给邻里,她留一块腌在缸里,说:“给他回来下酒。”
那年腊月,河里漂来一具尸首,泡得面目全非,腕上系着半截红绳。全村人都去认,秀姑没去。她蹲在河滩上砸冰,冰碴子溅起来,划破了手,血滴在冰窟窿里,洇成一串红梅。“不是他,”她喃喃,“春生左耳后有颗痣,像粒高粱。”人们笑她痴,她却把冰窟窿越砸越大,直到看见水底自己的倒影——鬓角白了,像落了霜的草。
后来她养了条黑狗,叫“老闷”。老闷通人性,夜里陪她守岁,天亮叼着空碗去村口等。有一回,货郎摇着拨浪鼓路过,唱:“新到的胭脂,染嘴唇比晚霞艳!”秀姑买了两盒,一盒涂给自己,一盒涂给老闷的脑门。狗吓得蹿进高粱地,她笑得直不起腰,笑出了泪。
直到某天,村里来了个拄拐的男人,左耳后一粒痣,像熟透的野莓。他站在槐树下,秀姑正纳鞋底,针扎进指头,血珠滚在麻线上,她没觉出疼。“秀姑,”他嗓子哑得像磨刀石,“我回来了。”秀姑没抬头,线扯得嘶啦响:“蒜薹早过季了。”
当晚,秀姑搬出腌了二十年的腊肉,炖了粉条,春生啃着骨头,齿缝里全是岁月的渣。他说,他被俘过,逃过,瘸了腿,在北大荒挖了十年煤,娶过当地女人,没两年病死了。“我欠你一条命。”他吐出一块碎骨。秀姑盛汤的手稳得像秤:“人不是债,是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碰上了,就一起走一程。”
月亮升起来,槐树的影子压在他们身上,像一道很深很深的车辙。老闷凑过来,舔春生的拐杖,木头被磨得发亮,映出秀姑的白发——那白,不是雪,是盐,腌透了半生的苦咸。
如今秀姑和春生还住老屋,檐下燕窝年年添新泥。有时春生喝酒上了头,会唱军歌,唱到“跨过鸭绿江”就卡住,秀姑接口:“江那边有蒜薹不?”两人便笑,笑完了,并排看夕阳把高粱地染成那块红布的颜色,仿佛岁月从未撕开过一道口子。
作者简介:
赵景阳(轩源),男,1964年生,河北省人,中共党员,会计师,国企集团高管。
酷爱中华传统文化,诗歌爱好者,收藏爱好者,周易爱好者。业余进行诗歌创作,作品散见于都市头条,中华赵氏诗词等平台。
2023年8月荣获都市头条井冈山群第二届“十佳明星作者”荣誉称号;同年10月荣获历届十佳明星作者“争霸赛”三等奖第③名荣誉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