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长安
于山虎
晨光初照,永宁门的铜钉折射出鎏金,如液态的青铜在城垣上流淌。城墙如一部徐徐展开的典籍,每一块青砖都是沉淀千年的文字。
若将万里烟云裁作纸笺,长安必是天地间未干的一笔。汉瓦唐砖为骨,太白醉墨为髓,十三朝风烟在卷轴上蜿蜒。这长卷不褪色——因它落笔时,整座山河都是砚池。
长安,一座镌刻在唐诗里的城市,是盛唐气象的缩影,也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永恒意象。若以诗为尺,丈量长安的千年风华,便是一卷波澜壮阔的山水长卷。
杜牧笔下的“万国衣冠拜冕旒”,在瓮城的石阶上,仿佛仍回荡着盛唐车马碾过青石的粼粼回响。而今,游客的镜头与杜牧的诗句在此重叠,让永宁门成为时空的转轴。城垛如琴键,游人的步履轻叩,便溅起《全唐诗》的平仄。
朱雀大街的槐荫深处,李商隐的锦瑟仍在低吟。那些被车辙磨平棱角的青石,比竹简更懂得收藏诗意。沿着韩愈踏雪的轨迹走向碑林,墨香与石质碰撞出奇妙的韵律。苏轼题写的“宣圣遗像碑”旁,游人的手机闪光灯正与颜真卿的忠魂絮语。
在曲江池的残荷枯梗间,依稀可见当年新科进士簪花的倒影。“杏园探花使”的诗笺化作漫天柳絮,杜甫草堂遗址的月光仍照着“香雾云鬟湿”的铜镜。最妙的是书院门的傍晚,仿古檐角垂落的夕阳,与拓片店悬着的《兰亭序》遥相呼应,分不清哪片光阴更古老。
推开高家大院的铜门环,木格窗棂切碎的光影里,纳兰性德的愁绪与庭院玉兰的芬芳缠绵。这座关中民居的精妙,在于能让游人在方寸天地间看见天地浩渺——六进院落的递进如同翻开诗卷,雀替上的葡萄缠枝隐喻着“玲珑骰子安红豆”的相思。
广仁寺的唐卡与回民街的梆梆肉香气相互浸染,大雁塔檐角悬挂的梵铃仍在翻译玄奘带回来的经文。最动人的细节藏在小雁塔的砖缝里:某个中秋夜,白居易曾在此处题壁,未干的墨汁沾染了飘落的丹桂,成就了“玉颗珊珊下月轮”的妙句。
当永兴坊的摔碗酒撞碎游客的豪情,不夜城的灯笼便接续起昔日的烛光。星巴克玻璃幕墙倒映着钟楼晨钟,地铁隧道里呼啸而过的列车载着《霓裳羽衣曲》的旋律。纺织城艺术区的涂鸦墙上,后现代主义的色块中突然绽出半阙《忆秦娥》。
老菜场的咖啡馆里,年轻人在电子屏上临摹《祭侄文稿》;考古博物馆的VR设备正复原着未央宫的春日宴。最富诗意的反差当属曲江池畔:晨练老人太极推手的圆转,应和着水中现代建筑玻璃幕墙的折光,恰似水墨长卷里添了金箔镶嵌。
这座活着的博物馆从不标榜沧桑,她让秦腔与摇滚在城门口对话,任汉服襦裙的裙裾扫过共享单车的钢架。无人机群以光点织就《春江花月夜》的星图。大雁塔广场的地砖上,孩子们正用粉笔抄写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古老的诗意在此刻获得新生,如同灞桥柳枝永远保持抽芽的姿态。
暮色为钟楼镀上金箔时,城墙的褶皱里便渗出李太白的酒香。那酒香漫过砖缝,化作苔痕,又顺着护城河的柔波,与王摩诘的月色交融。深浅不一的砖痕,是岁月拓印的年轮,盛唐的鎏金、晚唐的胭脂、明代的铁锈,在此层层叠叠。最动人的当属西南城垣内侧的《洪武修城记》,斑驳的石刻字缝里藏着千年不散的秘密——某个黎明,修建工地的工匠曾在熹微晨光里,将情诗刻入尚未干透的砖坯。
夜幕降临时,护城河游船的灯影载着千年流光徐徐前行。船舷边飞溅的水珠里,映照着李白的银鞍白马、张萱的捣练仕女、吴道子的衣带当风。此刻的长安恍若悬空的蜃景,既是王维“万户捣衣声”的盛唐,亦是贾平凹笔下永不干涸的文学泉眼。
那些飘散在晨钟暮鼓中的平仄韵脚,正在曲江流饮处酝酿新的诗章,等待某个凭栏的身影续写未完的传奇。那些飘散在晨钟暮鼓中的平仄韵脚,当历史的烟云散去,长安的诗意仍在砖石间流淌。
秋分时,大雁塔的银杏叶飘落成册,每一片都是玄奘未译完的梵文。老茶客用壶盖轻刮茶沫,惊醒了碑林里沉睡的《多宝塔碑》。
当最后一盏灯笼在钟楼熄灭,长安合上它的诗卷——但扉页永远留白,等待下一个提笔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