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王标
文|姚逸仙
掐指一算,退休已是第三个年头。
一辈子伏案做文学编辑,日日青灯黄卷,与堆积如山的稿纸相对。那时的我,宛如激流之上的淘金人,在文字编织的故事长河中,一次次摇晃着岁月的淘金斗——沙里沥金,聚沙成塔,终将散珠碎玉缀连成一本本沉甸甸的文学期刊。三十八个春秋,就在日升月落、草青草黄之间,悄然流过。
待到真正挂靴归田,卸下案牍之累,竟如倦鸟归林,倏忽间天地一新。山边的老屋小院,成了我的桃花源:晴时耕田,雨时读书,熬茶煮酒,焚香抚琴,种菜植蔬。日子褪去了往日的浮华,只剩下最本真的质地。这才算彻底回归了自然,与那个埋首案头的旧我,温柔地作了别。
如今电话渐稀,旧日酬酢多已随风飘散。偶有故人问起近况,只答:“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二零二五年的春夏,天气持续干旱,就连年年丰腴的青山也失了往年的青翠鲜活,蔫蔫儿地没了精神。直到入秋,雨才淅淅沥沥、如断线珠子般落个不停。九月中旬一个上午,雨渐歇、天甫晴,沉寂了十几天的电话突然响起,是王标,我退休后还依然保持着联系为数不多的朋友和兄弟。
“你在山里没?”他问。
“在。”
“等着,我马上带两个朋友来看你。”
彼时他在关中东府的渭南,我住在紧邻西府的周至翠峰山,中间隔着古都西安,一百六十多公里的路程。他竟还是这般,一旦动心起念,便付诸行动,任性得可爱。
下午两点,三人如约而至。除了王标,同行的还有两位古稀老者:一位是写出“女娲娘娘补了天,剩块石头成了华山;鸟儿背着太阳飞,东边飞到西那边……”那苍凉高亢歌词的路树军兄;另一位是现居渭南的合阳籍化学教授、书法家王君龙老哥。于是,车峪口的青山院子里,青竹掩映着八仙桌,灰灰菜、树花菜、野香椿等山蔬野菜错落摆开,配上大块酱牛肉,再开两瓶五十二度的烧酒。几个老汉静听板栗落,推杯换盏间,江湖风霜、岁月过往,都漾在了这席间。
王标依旧是老样子,笑着陪我们吃菜喝茶,滴酒不沾,脸上带着淳厚的笑意,时不时穿插几句,把酒酣时断掉的话头巧妙接续。气氛在他的穿针引线下,愈发浓厚绵长,添了几分恣意放纵的畅快。
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王标的文学创作上。自去年退休后,他竟一头扎进散文写作,且大有火山喷发之势:一年多光景,写出几十篇美文,不仅在东府文坛掀起波澜,更引得京城一家全国性出版社抛出橄榄枝,要为他结集出版。这般好事,在当下纯文学式微、神怪虚妄文字充斥的态势里,着实难能可贵。
酒酣耳热、激情澎湃的路兄突然拍案:“姚老弟,你和王标是老交情了,他出书,你怕是要好好写篇文章?”我稍一迟疑,王标也适时接话:“我给你留着篇幅呢。”酒劲上头,人也飘然,想着我们近四十年的交情,这该是一篇何等绵长的文字?当下便豪情万丈地应了下来。
酒干人散,几天后静下心来握笔,却四顾茫然。捋着几十年岁月的脉络回想,我与王标的交往,从没有激烈的波峰浪谷、大起大落,有的只是平日里互相关切的牵挂与问候,像家常饭里的盐巴,寻常却又离不开。
王标属龙,我属兔,子丑寅卯排下来,我长他一岁。四十多年前,他从陕西省农林学校毕业,回到渭北黄河边的合阳县做基层农技工作;我走出大学校门,在省作协当起了文学编辑。本是两条平行的人生轨迹,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一起成了朋友。
认识他后,合阳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坊镇的踅面、黑池的糊饽成了舌尖上的牵挂,东王瀵、马村瀵、莘野瀵成了四季不谢的“泳池”。他成了我汲取基层生活养分的触角,我也借着身在媒体工作的便利,成了他为基层工作宣传助力的联络员与传声筒。这一过,便是从青丝到白首,从青年到了退休老汉。
初识时,他是合阳县农业局植保植检站站长,管着全县的防蝗、植物检疫与保护工作。那会儿合阳大力发展苹果产业,他便成了推广宣传员,连我和作协大院的作家们,都被他发展成了“下线”,在享用脆甜的合阳苹果的同时,或文字或口头地为合阳苹果推广吆喝。后来他升任县农技中心主任,为了给合阳农技推广助力,我们一起跑到省电视台,找到在专题部工作的同学,拍了专题节目在省台播出,一时间,合阳的农业技术推广工作的创新和深入,在渭南地界引起不小的轰动。
王标爱文学,无论在合阳、华阴,还是后来到渭南工作,地方有变动,可无论到哪里,他的身边总围着一大帮子文学朋友。他为人热忱,爱讲故事,讲的多是身边农村基层技术员的苦与乐——生活的艰难、工作的艰辛,更有他们植根黄土高原贫瘠土地上的坚韧与奋进。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被这些故事深深打动,萌生了创作一部以基层农技人员奉献精神为主题的电视剧的想法。一提出来,王标便热心联络省农牧厅、地区农业局,得到了广泛支持。地区农业局还专门为我们搜集素材,开了场全地区农业专家座谈会。各县来的几十个专家,说着自己的故事,听得当时还年轻的我心潮澎湃。会后,我们只用了二十几天,便写出了五集电视连续剧《绿野的呼唤》。像我一样,王标身边几位文学作者,在他的讲述里,不由地上了道儿,找到了素材,写出和他工作相关的文学作品。让更多的人了解了他和他的兄弟们。
有时我也常常私下思忖,王标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朋友呢。与人交往中,他不是一个口若悬河有着鼓动魅力的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者,他言语朴实且话不多,大家在一起谝闲传,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倾听者,但他很智慧,一旦有谁把天聊死时,他都能很适时地把话头引开,重启其乐融融的气氛。他很多朋友都能感受到,自己一旦遇到了什么沟沟坎坎,身边就会有王标。合阳老诗人党宪宗先生,是王标的忘年交,在深切感受到教育产业化背景下教育成本激增对农民家庭的经济冲击和农村父母的生存困境。两千零五年起,他用两年时间走访合阳县将近二十个乡镇,采访调查了一百一十个农村供养大学生家庭的真实情况,从中选择了极具代表性的四十个家庭,用调查报告和非虚构文学形式写出了农村特别是贫困地区农村父母供儿女上大学的辛酸史《沉重的母爱》。书稿完成后,党先生却生出了酒香巷子深、履和氏璧之辙的担忧。王标就连哄带骗地用车把我拉到合阳,这部书也深深感动了我,连续七天,我和党宪宗先生一起切磋琢磨。也是机缘凑巧,此时,主持《西安晚报》纪实专栏的学兄加好友刘小荣给我打来电话,当他闻听这部书的内容后,出于职业敏感,立即派出手下最得力的靳姓记者赶赴合阳县采访,当周,晚报的文章就刊登了出来并引起很多全国性媒体的注意,《人民日报》、《半月谈》、《中国青年报》、《瞭望》、《凤凰卫视》等全国性媒体争相报道和采访。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也打破排队报选题的常规,抢先出了书,一时洛阳纸贵。
也许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王标虽然一直对文学有一颗崇敬和热爱的心,但是他却更喜欢脚踏实地,始终怀着“从政利民”的抱负,总想着为父老乡亲多干点儿实事,并且不管在哪个岗位,他都专注于把本职工作干好,让自己的努力能为更多人造福。去年卸甲归田后,他一下换了种生活方式,钻进散文创作的大门,并且很快就写出来了几十篇质量很高的散文作品,在东府的文学圈子里引起波澜。这或许就是他将一生脚踏实地的践行,升华为精神境界审视和展现的一种选择吧。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诸葛亮以霜重否定句式强调淡泊与宁静的必要关联,告诫人们:在世间需专注内在修养,而非追逐名利,方能成就远大抱负。淡泊是明志的前提,宁静是致远的基础。相信王标能以此句为座右铭,清晰认知,坚守高尚志向,不被杂念干扰,他的文学之路会走得更长更远。
2025年10月
姚逸仙,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198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嗣后在陕西省作家协会《延河》文学月刊工作至退休,曾任副主编,编审职称,正高三级岗位。编务之余,曾发表小说《掮山少年》、《山祭》、《九只窑》等十余万字;报告文学《绿色终南的历史年轮》、《北纬三十八度半:苹果的故事》、《没有围墙工厂的铜墙铁壁》等十余篇五十余万字;创作电影剧本《出门容易回家难》、《虎烈拉》等两部;电视连续剧《绿野的呼唤(五集)》、《长安往亊(三十集)》两部;儿童动画片剧本《阿顿寻亲记(四十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