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黑河畔
黑河水库坐落于两山夹峙之间,水面碧绿,深不见底。一条灰白色的混凝土引水渠如同巨蟒,沿着陡峭的山腰蜿蜒向前,将库水引向远方的农田和城镇。杨耀祖他们中标需要加固的,正是其中地质条件最复杂、常年受水流冲刷和山体渗漏困扰的K3+150至K3+650段。
工程队的大部队开拔到这里,在渠首一片相对平坦的河滩地上扎下了营。几顶军用帐篷,一个临时搭建的灶棚,就是他们未来几个月的家。这里远离集镇,荒僻寂静,只有哗哗的水声和山风的呼啸日夜相伴。
“鐵”字碑没有立在这里,但它早已刻在每个人的心里。开工前,杨耀祖召集所有人在渠边开了一次短会。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着那段斑驳陈旧、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出现细微裂缝的渠体,对建国和几个负责的班组长说:“看清楚,咱们要动的,就是它。水库的水,关系到下游几万亩地和无数人家。这渠,比咱们以前盖的任何房子都金贵。出一点纰漏,咱们就是千古罪人。”
工人们默默地看着那悬在半山腰的渠道,感受着脚下土地的震动和水流奔涌的力量,神色都凝重起来。
施工难度远超想象。首先是交通,大型机械根本无法开到渠边,所有的水泥、沙石、钢材,都需要工人们用肩膀,沿着狭窄崎岖的羊肠小道,一步一挪地背上去。沉重的负荷压弯了脊梁,汗水浸透了厚厚的垫肩,每一步都踩得碎石滚落,惊心动魄。
其次是作业面狭窄。渠顶宽度不足三米,一侧是数十米深的陡峭边坡,另一侧就是幽深的水库。工人们系着安全绳作业,如同在悬崖上走钢丝,动作幅度稍大,都可能带来危险。电焊、切割产生的火花,必须用防火布严密遮挡,生怕一点火星引发山火。
最棘手的,是那段被称为“老龙口”的渗漏点。渠体内部存在空腔,山体内部的渗水常年不断,已经掏空了部分基础。按照设计要求,需要钻孔注浆,填充空腔,加固基础。但钻孔的位置极其刁钻,操作空间极其有限,对技术和耐心都是极大的考验。
杨耀祖亲自带着韩师傅和几个技术最好的老师傅,守在“老龙口”。钻孔机轰鸣着,在坚硬的混凝土和岩石上艰难地推进,泥浆和碎石粉末喷溅得人满身都是。进展缓慢,有时一个孔要打上一整天。
建国负责材料和人员的调配,他几乎长在了工地上,嗓子因为不停地喊话和协调而变得嘶哑。他严格按照父亲的要求,对运上来的每一袋水泥、每一方沙石都亲自抽查,不合格的坚决退回。晚上,他就在帐篷里对着灯光,研究注浆的配比和压力参数,笔记本上画满了各种曲线和算式。
工人们也都绷紧了弦。在这里,没有人敢偷懒,没有人敢大意。安全绳系的死死的,工序衔接得丝丝入扣,连吃饭喝水都是轮换着快速解决。整个工地,除了机械的轰鸣和必要的指令,听不到一句废话。那种肃穆的气氛,比大院里有“鐵”字碑镇着时,还要沉重几分。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下午,天气突变,乌云压顶,狂风卷着沙石打得人睁不开眼。眼看暴雨将至,杨耀祖下令紧急收工,加固临时设施,人员撤离渠顶。
大部分工人都安全撤了下来。就在最后几个人即将离开时,一段位于“老龙口”上方、因常年渗水而变得松动的岩体,在狂风的猛烈摇撼下,突然发生了小范围崩塌!
磨盘大的石头混杂着泥土,轰隆隆滚落下来,直砸向下方正在收拾工具的两个人!其中一人反应快,连滚爬爬躲开了,另一个年轻学徒却被飞溅的石块砸中了小腿,惨叫一声,倒在渠边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渠沿,下面是几十米深的陡坡和翻滚的库水!
“抓住他!”杨耀祖目眦欲裂,第一个冲了上去。几个附近的工人也反应过来,扑过去死死拉住那学徒的胳膊和衣服。
狂风呼啸,碎石还在不断滚落。那学徒疼得脸色惨白,身体在不断下滑。拉住他的工人也立足不稳,情况万分危急。
“绳子!快拿绳子来!”建国嘶吼着。
混乱中,杨耀祖看到旁边有一卷备用的粗麻绳,他一把抓过来,将一端飞快地在自己腰上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另一端扔给韩师傅:“老韩,带人拉住!把我放下去!”
“老板!太危险了!”韩师傅急道。
“别废话!快!”杨耀祖吼了一声,已经抓住绳索,翻身滑下了渠沿!
他的身体悬在半空,脚下是令人眩晕的深渊和浑浊的库水。狂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脸,上方还有零星的碎石落下。他靠着双臂的力量和腰间的绳索,艰难地向下挪动,靠近那个受伤的学徒。
终于,他抓住了学徒的腰带,用尽力气将他往上托。“拉!”他朝着上方嘶吼。
上面的韩师傅和工人们一齐用力,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将两人往上拉。绳索摩擦着渠沿的混凝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当杨耀祖和那个学徒终于被拉上渠顶,脱离险境时,所有人都虚脱般地瘫坐在地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暴雨在此时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满身的泥污和汗水。
杨耀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检查了一下学徒的伤势,小腿骨折,但性命无虞。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在暴雨中更显狰狞的“老龙口”,看着周围一张张惊魂未定却写满坚毅的脸庞。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紧了紧腰间的绳结。在这大自然的力量和工程的艰险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但正是这渺小的个体,用血肉之躯和钢铁般的意志,在与天险抗衡。
黑河水在脚下奔腾咆哮,仿佛在宣示着它的威严。而杨耀祖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二章:淬火成钢
暴雨过后,黑河水库段引水渠加固工程,进入了最为胶着和艰苦的攻坚阶段。
“老龙口”渗漏点的注浆工作,因为那次小范围山体崩塌,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崩塌处需要先清理、支护,才能继续钻孔。工期被延误,压力如同乌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杨耀祖的嘴唇起了燎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几乎不眠不休,守在“老龙口”最前线。工人们分成两班倒,他却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时刻关注着钻孔的进度、注浆的压力、山体细微的变化。
注浆机轰鸣着,将特制的水泥浆液通过钻好的孔洞,高压注入渠体和山体的空腔裂隙之中。这是一个缓慢而又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压力小了,浆液填充不饱满,达不到加固效果;压力大了,又可能撑裂原本脆弱的渠体,甚至引发更大的山体松动。
每一个参数的调整,都需要极其谨慎的判断。杨耀祖和韩师傅、建国,以及特意请来现场指导的刘老技术员,围着那台嗡嗡作响的注浆机,反复计算,激烈讨论,有时为了一个压力值争得面红耳赤。
“不行,这个压力值还是偏低!你看回流浆的颜色,根本就没填充到位!”建国指着监测数据,语气焦急。
“不能再加了!你看压力表指针在跳!再加万一撑裂了渠体,后果不堪设想!”韩师傅经验老到,更注重安全底线。
刘老技术员皱着眉头,看着复杂的岩土地质图纸,沉默不语。
杨耀祖盯着那不断吐着浑浊浆液的孔口,又抬头看了看那段令人揪心的渠体,额头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样。他伸出手,摸了摸旁边冰冷潮湿的混凝土墙面,感受着那后面隐藏的空洞与危机。
“加。”他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现有基础上,缓慢提升百分之五。建国,你盯紧压力表和回流情况,有任何异常,立刻停止。韩师傅,带人准备好应急支护材料和人员,随时待命。”
他选择了冒险,但这是建立在无数次勘察、计算和对自身队伍执行力绝对信任基础上的冒险。
注浆压力被小心翼翼地提升。机器的轰鸣声似乎都变得尖锐起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压力表和注浆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回流浆液的颜色逐渐发生了变化,变得浓稠,携带出了更多的岩屑。压力表指针在预定的数值区间内稳定地颤抖着,没有出现剧烈的跳动。
成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在工人们中间传递,但没有人欢呼,只是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疲惫和一丝骄傲。
“继续观察,稳定压力,注满为止。”杨耀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了,手心里全是汗。
接下来的日子,工程进度虽然缓慢,却一步一个脚印,扎实地向前推进。K3+150至K3+650段的渠体,像一個重病的病人,在工程队精心的“手术”下,一点点被修复,被加固。
建国在这场攻坚战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熟起来。他不仅熟练掌握了注浆技术的要领,更学会了如何在巨大的压力下保持冷静,如何协调不同工种之间的配合,如何在父亲的绝对权威和技术人员的专业意见之间,找到最合理的平衡点。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父亲耳提面命的少年,开始真正独当一面。
杨耀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依旧很少夸奖。只是在一次深夜巡查,看到建国裹着军大衣,靠在注浆机旁累得睡着了,手里还攥着记录本时,他停下脚步,将自己身上那件旧的羊皮袄,轻轻盖在了儿子身上。
几个月后,当最后一段渠体表面被抹上平整的水泥砂浆,当所有的施工设备撤离渠顶,当验收组的专家们拿着检测仪器,在那段曾经险象环生的引水渠上反复勘测,最终露出满意笑容的那一刻——
整个工程队,上至杨耀祖,下至每一个普通工人,都沉默了。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许多人只是默默地走到渠边,看着脚下坚实如新的渠体,看着库区碧波万顷的水面,看着远处山下那片因此而得以灌溉的广袤田野。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们胸中涌动,是自豪,是艰辛过后的释然,更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落地后的空虚与充实交织的复杂感受。
黑河水依旧在渠中奔流,但声音不再令人心悸,反而如同欢快的歌唱。
杨耀祖独立渠首,山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他回望这段浸透了汗水和惊险的渠道,又望向更远方连绵的群山。
黑河一役,如同一次彻底的淬火。他的工程队,他的儿子,包括他自己,都在这次淬炼中,褪去了最后的杂质和脆弱,真正成长为能够经受风雨、承担重任的——钢。
他知道,经此一役,“耀祖”这块牌子,才算是在这片更广阔的天地里,真正立住了。前面的路,还有更多的山要翻,更多的河要渡。但他心中,已无所惧。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