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里的农事
潘美冬
雨是中秋节前后开始下得,老天先是羞羞答答的,像是试探;后来便糊里糊涂地不管不顾了,成了泼洒,成了倾泻。大一阵,小一阵,紧一会,疏一会,那声音,初时是“沙沙”的,像春蚕啮桑,细碎而绵密;如今只剩下“哗哗”的一片,单调、固执,像一道无尽的灰幕,将天地都笼罩在里头。人的心,也跟着这雨声,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到那无边的泥泞里去了。
老潘披了雨衣,脚上套着着半筒的胶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地里走。路早已不成路了,成了一条黏稠的、吮吸着一切的河流。在地里,每一脚下去,并不立刻踏实,而是缓缓地陷落,像被什么活物咬住了脚掌,非得使些力气,才能“噗”的一声拔出来,留下一个深深的、屈辱的坑。那坑里立刻便汪起一窝黄浊的水,像一只绝望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铅灰色的天。
田垄早没了棱角,泥土软得能攥出浆。老潘深一脚浅一脚往玉米地深处挪,裤脚很快糊满泥浆,沉甸甸坠着。往年这时候,玉米秆该站得笔挺,棒子硕大饱满丰盈,顶上的玉米粒想挣脱玉米皮的束缚钻出来,掰一个玉米粒咬开,浆甜得能粘住后槽牙。可今年倒好,没有了往年的景象。
放眼望去,还有连片的玉米秸秆,有的耷拉着枯黄的叶子,苟延残喘,有的倒在地上,秸秆上的玉米棒槌也歪歪扭扭的东倒西歪,没有一点生气。地是没法看了,那平日暄腾腾、冒着土腥气的耕地,如今是真正地“饱”了。水已经铺满了地面,再也渗不下一滴。一脚踩上去,那饱和的泥浆便从四周挤拥过来,缠绵绵绵,又带着一股子冷酷的劲儿,仿佛这土地已不再是哺育者,而成了一片无情的、要将一切都吞噬下去的沼泽。
最揪心的,是那一片片的玉米。它们本该都是立着的,像一排排金甲的金铳,在秋阳下闪着骄傲的光。而今呢?它们有的站着,有的贴在泛着水光的泥地上,互相依偎着,像是在抱团取暖,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无力的挣扎。那曾经碧绿、而后枯黄的宽大叶片,被雨水浸得成了深褐色,烂布一般垂着,了无生机。最是可怜的棒子,裹着水淋淋的苞衣,沉甸甸地耷拉着头。有些经不住这连日的水泡,早已折了腰,甚至脱离了秸秆,有的都生出了绿油油的嫩芽,那金色的颗粒便半露着,像一串串凝固的眼泪。怎么收获?机器是万万进不来的,人走尚且困难,只能等,等一个不知何时才会来的晴天,用手,用最原始的方法,一个一个地去秸秆上掰,去泥里抠,那收回来的,怕也不是金灿灿的粮食,而是半是水浸、半是霉变的叹息了。
老李在他的地头站着,披着一块破旧的塑料布,像一尊沉默的、被遗忘在雨里的石像。他死死地盯着他那片汪洋似的玉米地。烟卷在他指间夹着,早已被雨水打湿,不再燃烧,他也浑然不觉。
“老李,”老潘走近了,唤他一声,“看这天,怕是还得几天。”
老李这才缓缓转过头,脸上纵横的皱纹里,都蓄满了雨水,看上去像是在流泪。但他没有泪,他的眼睛是干涩的,红红的,像两口枯井。
“几天?”他哑着嗓子,嘴角古怪地抽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全无笑意,“几天倒也罢了。怕的是,这雨停了,地里的水十天半月也渗不下去,也排不出去,节气不等人哪!”
是啊,节气不等人。那预备播种冬小麦的田地,需要的是干爽与温和。如今这般水饱土胀,莫说那精贵的麦种受不住这寒湿,就是播下去,也如同丢进了冰窖,不是烂掉,便是冻死。播种的“佳期”,便在这无尽的雨声里,一天一天地往后推,推得渺茫,推得人心头长出荒草来。
“再等等看吧。”老潘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出这么一句无力的安慰。
“等?”老李的目光又投向那一片混沌的雨幕,喃喃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不就是个‘等’字么?等风,等雨,等天晴,等个好价钱……等到最后,头发等白了,腰等弯了,还能等来些什么呢?”
他说完,不再言语,又变回了那尊石像。雨打在他身上的塑料布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像是无数只拳头,在捶打着一具早已麻木的躯体。
老潘立在雨里,忽然觉得这秋雨,和他往常在书本里看惯的,用以助长诗兴的雨,全然是两样了。那里面的雨,是情致,是意境,是“留得枯荷听雨声”的雅趣;而这里的雨,是拳头,是鞭子,是悬在靠天吃饭的人们头上的一柄利剑。它不浪漫,也不温柔,它只是蛮横地、冷酷地,将人所有的希望与气力,都一点一点,泡烂在这无边的泥泞里。
老潘默默地转过身,沿着来路往家走。那一个个新踩出的水洼,依旧张着绝望的眼睛。天地间,只有这哗哗的雨声,统治着一切,仿佛要直到永远。
雨还在下着,老潘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下低垂着的云层,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把落在脸上的雨水,这雨水里也掺杂着他辛酸的泪水。
作者简介
潘美冬,济南市济阳区曲堤街道潘家村人,济南市作协会员,济阳区作协会员。散文、诗歌,杂文、评论等作品散见于天津《今晚报》、《静海报》、上海《沪上新闻》、《上海信息》、《新济阳》等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