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六亲的嗅觉
杨耀祖接手丈人摊子的消息，像一滴水落入滚油，在死寂的黄土高原那个小小的山村里，炸开了锅。起初是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待到那韩姓汉子再次开车回来，接走杨耀祖病重的婆姨去城里治病时，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灼热的现实。
那辆虽然旧却代表着“外面世界”的吉普车，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磁场，瞬间激活了那些早已与杨耀祖“划清界限”的亲戚们休眠的神经。
第一个嗅到气味找上门来的，是舅舅王占奎。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能对杨耀祖拳脚相加的嚣张模样，岁月的风霜和儿子的不孝早已榨干了他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干瘪、怯懦的躯壳。他提着一小篮自家院里摘的、蔫头耷脑的枣子，站在杨耀祖那已然空置的院门外，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而卑微的笑容。
“耀祖……耀祖他不在家啊？”他对着闻声出来的邻居，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邻居撇撇嘴，没给他好脸色：“去城里当老板了！还看得上你这几个烂枣？”
王占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是悔恨？是嫉妒？还是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他讪讪地放下篮子，佝偻着背走了。没过几天，他又来了，这次带着他的儿子，那个曾经暴打过杨耀祖的表弟王有才。王有才也收敛了往日的戾气，低着头，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口口声声说着“过去不懂事”，“求表哥给条活路”。
紧接着，叔叔杨万山也坐不住了。
鹰嘴崖的生死恩怨仿佛被选择性遗忘。他带着两个儿子杨耀武、杨耀文，提着一包自家炒的、带着糊味的南瓜子，找到了杨耀祖的大姐杨耀芬家里，拐弯抹角地打听杨耀祖在城里的地址和情况。
“他叔，不是我说，”杨耀芬看着眼前这曾经欲置自己弟弟于死地的三人，心里堵得慌，“当初你们那样对耀祖，现在咋有脸去找他？”
杨万山老脸一红，吭哧着说不出话。杨耀武梗着脖子道：“大姐，话不能这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他如今发达了，拉拔一下自家人不是应该的？难道还真看着我们饿死？”
最令人齿冷的，是亲兄弟杨耀宗的消息。
他不知从哪个渠道得知了杨耀祖的“发迹”，一封言辞恳切、充满“骨肉情深”的信，跨越山水寄到了大姐那里，请求转交。信中，他绝口不提昔日的欺骗与冷漠，反而大肆渲染兄弟之情，为自己未能照顾好建国而痛心疾首，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已辞去省城那份“没有前途”的工作，要带着全部“资源和经验”，去投奔哥哥，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大姐杨耀芬看着这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般蜂拥而至的“亲人”，心里又悲又怒。她将这一切写信告诉了城里的杨耀祖，字里行间充满了担忧：“耀祖，这些人当初是怎么对你的，你可不能忘啊！他们现在来，没安好心！”
此时的杨耀祖，正在那个小城镇里，进行着一场比在黄土高原劳作更为艰苦的奋斗。他守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老岳母，安抚着情绪不稳的婆姨，还要应对工程队里各种琐碎而棘手的麻烦：资金周转不灵、材料短缺、工人技术问题、竞争对手的挤压……他忙得脚不沾地，常常深夜才能合眼，整个人又黑瘦了一圈。
收到大姐的信，他坐在那间既是办公室又是卧室的简陋平房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反复看了好几遍。信纸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刺着他记忆里那些尚未完全结痂的伤疤。
他没有立刻回信。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远处矿区隐约的灯火，点燃了一支廉价的香烟。高原的寒风似乎还刻在他的骨子里，但这里的空气，却带着一股陌生的、焦灼的味道。
他想起了舅舅一家当年的拳脚和如今的卑微，想起了叔叔堂弟在鹰嘴崖的杀心和此刻的“家族情谊”，想起了兄弟杨耀宗那些空中楼阁的许诺和这封“情深意切”的信……
恨吗？当然是恨的。那恨意早已融入血液，成了他的一部分。
但奇怪的是，除了恨，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在滋生。他看着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的摊子，看着病床上依赖他的岳母，看着需要他支撑的妻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无力反抗的“杨哑巴”了。
他拥有了一个位置，虽然微小，却是一个可以做出决定的位置。
这些人，这些曾经将他踩入泥泞的“亲人”，如今像潮水般涌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点微薄的可能存在的利益？还是真的幡然醒悟？
杨耀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寒冷的夜色中迅速消散。他那张被苦难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光。
他没有像大姐担心的那样，因为心软而立刻接纳。也没有因为仇恨而直接拒之门外。
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给大姐回了信，语气平静得可怕：“姐，信收到。告诉他们，我这里不是善堂，但要碗饭吃，可以。有力气的，肯下苦的，自己过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
然后，他继续埋首于他的账本、工具和永远也处理不完的麻烦之中，仿佛那些正从黄土高原各个角落向他涌来的“亲人”，只是一阵即将吹过城镇的风。
他只是在这阵风到来之前，默默地，将自己磨砺成了一块更硬、更冷的石头。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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