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命运的陡转
就在杨耀祖以为自己的余生都将被这无边的黄土和苦难彻底吞噬时,命运,这个最难以捉摸的编剧,毫无征兆地掀开了完全出乎意料的下一页。转折的来临,并非轰轰烈烈,起初只是山外传来的一些模糊消息,像远处闷雷的余响,微弱,却预示着风暴的改道。
消息是关于他丈人,那个很多年前为了生计,拖着一家老小离开这穷山沟,去外面“闯世界”的汉子。村里人偶尔提起,总带着几分不确定和猜测,有人说他在外面混得不错,也有人说他不过是勉强糊口。对于深陷泥潭的杨耀祖而言,这些传闻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遥远得与他毫不相干。
直到那年深秋,一辆风尘仆仆的吉普车,不是杨耀宗坐过的那种绿色军车,而是一辆看起来更旧、更实用的北京吉普,碾过村口的黄土路,径直停在了杨耀祖那几乎被遗忘的院门前。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旧中山装、面容黝黑憔悴的中年男人,是丈人村里的一个远房侄子,姓韩。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耀祖哥,”韩姓汉子声音沙哑,开门见山,“我叔……我叔他没了。”
杨耀祖正蹲在院里修补一个破箩筐,闻言,手里的麻绳顿住了。他抬起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没有太多波澜。对于这位几乎只在娶亲时见过几面的老丈人,他实在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他甚至有些麻木地想,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与他有些微关联的人。
韩姓汉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是车祸,走得很突然……他那个小工程队,刚接了个大活,人就……”
杨耀祖沉默地听着,依旧没什么表示。婆姨在屋里听到动静,挣扎着爬起来,倚在门框上,无声地抹着眼泪。她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想起了那个倔强地要带家人走出大山的父亲。
“耀祖哥,”韩姓汉子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叔……他只有婶子留下的这一个独苗儿子,就是你那小舅子……前年,也……也是车祸,没了。”
杨耀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不知所踪的丫蛋,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戚感,悄然掠过心头。
“现在,家里就剩下我那个瞎眼的老婶子,还有我叔留下的那个摊子……”韩姓汉子看着杨耀祖,眼神里带着恳求,也带着一丝审视,“老婶子受了刺激,病倒在床,天天念叨着要见女儿,见外孙……那工程队,群龙无首,眼看就要散了。我叔临走前,迷迷糊糊的时候,提过你的名字……”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杨耀祖的反应:“老婶子的意思,是想让嫂子回去一趟,主持大局,也……也算是给她养老送终。那工程队,好歹是叔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就这么垮了。你是家里的男人,这事……得你拿主意。”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终于在杨耀祖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主持大局?养老送终?工程队?这些词汇对他来说,陌生得如同天书。他一个在土里刨食、受尽亲人欺凌的“杨哑巴”,何曾想过会与这些事情产生关联?
他本能地想拒绝。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意味着更深的陷阱和更无情的倾轧。他只想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守着病重的婆姨,苟延残喘。
然而,当他回头,看到婆姨那充满哀求和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神,看到这个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任何希望的破败窑洞,再想到在省城前途未卜的儿子建国……他犹豫了。
这或许是命运扔给他的一根稻草。一根可能同样脆弱,但却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稻草。拒绝,意味着继续在这泥潭里沉沦,直至灭顶。抓住它,前方或许是另一个深渊,但也可能……是一线生机。
几天几夜,杨耀祖失眠了。他蹲在院子里,望着高原上清冷稀疏的星空,旱烟一袋接一袋。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亲人的背叛,世态的炎凉,生活的重压……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产业”,更多的是为了给婆姨一个尽孝的机会,给这个濒临破碎的家,一个或许能喘口气的缝隙。
他卖掉了家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包括那口过年才舍得用的铁锅,凑够了路费。将婆姨托付给偶尔能来看望的大姐照应,他跟着那个韩姓汉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了这片禁锢了他半生的黄土高原。
路途的颠簸和陌生世界的喧嚣,让他感到强烈的不适。几天后,他们到达了一个靠近矿区的小城镇。这里没有会宁的沟壑纵横,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工业粉尘的味道。
丈人家的情形比想象的还要糟糕。瞎眼的老岳母躺在床上,气息奄奄。所谓的“公司”,其实就是一个小院子,几间破旧的平房,里面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工具和设备。剩下的十几个工人,人心惶惶,工资拖欠了两个月,眼看就要作鸟兽散。
没有隆重的交接,没有煽情的场面。在病榻前,老岳母用枯瘦的手抓住他和婆姨的手,浑浊的眼泪不断流淌,断断续续地交代着,祈求着。那一刻,杨耀祖感受到的不是接手产业的喜悦,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没有任何管理经验,也不懂什么工程技术。他唯一拥有的,就是从那片黄土地上带来的、近乎本能的坚韧、实在和吃苦耐劳。
他没有发表什么就职演说,只是默默地卷起袖子,和工人们一起清理院子,整理工具。他拿出家里带来的、所剩无几的钱,先给工人们补发了一半的欠薪,承诺剩下的尽快解决。他不懂图纸,就跟着老师傅一点一点学;不会算账,就熬夜扒拉算盘,一遍遍核对;找不到新的工程,就厚着脸皮,一家一家去拜访以前丈人合作过的单位,赔着笑脸,说着生硬的客气话。
他用的还是“杨哑巴”的那套方式——少说话,多做事。他用他的实在,慢慢赢得了工人们最初的、带有观望性质的信任。他用从黄土高原带来的那种对“活下去”的执着本能,艰难地维系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小摊子。
命运的陡转,并未立刻带来荣华富贵。它只是将杨耀祖从一片看得见的苦难深潭,抛入了一个充满未知和挑战的激流。他像一棵从干旱地带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老树,能否存活,能否扎根,全靠他那被苦难淬炼过的、深埋于地底的顽强生命力。他站在这个小院门口,望着城镇远处朦胧的烟囱,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完全陌生的岔路。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