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油滑的兄弟
从鹰嘴崖捡回一条命,杨耀祖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才能下地。身上的伤口结了痂,变成深紫色的疤痕,纵横交错,像一张丑陋的网,罩在他枯槁的身躯上。而心里的伤,则化脓溃烂,日夜啃噬着他。
婆姨用采来的草药给他敷伤口,眼泪总是无声地流。她不敢多问,只是夜里常被杨耀祖梦中惊悸的嘶吼惊醒,然后便是长久的、死寂的沉默。这个家,像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深井,只剩下黑暗和窒息。
丫蛋依旧杳无音信。公社和县里的人来了几次,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摇头。在这片广袤而闭塞的黄土高原,寻找一个被刻意拐卖的女娃,无异于大海捞针。希望,如同旱季的溪流,一点点干涸,露出河床狰狞的碎石。
就在杨耀祖挣扎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绝境中时,一封来自省城的信,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起了微澜。
信是他的亲兄弟,杨耀宗写来的。
摸着那光滑的信封,看着上面印刷体的单位名称,杨耀祖的手抖得厉害。那熟悉的笔迹,此刻看来却无比刺眼。他几乎要将其撕得粉碎,但最终,还是咬着牙,颤抖着拆开了。
信里的语气热情而熟稔,仿佛之前那场令人发指的背叛从未发生过。杨耀宗在信里说,他听闻了家里的一些“变故”(他巧妙地避开了“丫蛋被拐”这样的字眼),深感痛心。他详细描述了自己在省城某机关单位如何受到领导赏识,如何前途光明,字里行间洋溢着志得意满。然后,他笔锋一转,提到了他这次写信的主要目的:
“哥,家里就剩建国一个男娃了,可不能让他再窝在山沟里受苦。我如今在省城站稳了脚跟,认识不少人。我琢磨着,给建国在城里寻个出路,哪怕是先当个学徒工,也比在家刨土坷垃强。你准备一下,让建国过来找我,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
“包在我身上”。
这五个字,像带着魔力,穿透了杨耀祖层层包裹的冰壳,触动了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是最脆弱的那根弦。
丫蛋已经没了,建国是他和婆姨唯一的指望,是这片绝望生活中唯一可能的光亮。让儿子跳出这吃人的山沟,去省城,有份正经工作,这几乎是杨耀祖不敢想象的奢望。
仇恨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开始动摇。他一遍遍在心里为兄弟开脱:或许,丫蛋的事真的与他无关?只是巧合?或许,他当时也是被逼无奈?或许,他现在是真的悔过了,想补偿?
人性的复杂在于,即使在遭受最深的伤害后,对于最亲近的人,仍会残存一丝可悲的幻想。杨耀祖将这封信反复看了无数遍,试图从那些华丽的辞藻背后,分辨出一丝真诚。
“他……他到底是他亲叔……”婆姨看着丈夫挣扎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万一……万一是真的呢?建国要是有出息,咱们……咱们也算对得起杨家了……”
最终,对儿子未来的期盼,压过了往日的血泪。杨耀祖决定,再信一次。他安慰自己,就算杨耀宗对自己有亏欠,总不至于害自己的亲侄子吧?
他们开始为建国准备行囊。家里一贫如洗,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杨耀祖偷偷去卖了两次血,换回一点全国粮票和皱巴巴的几块钱,塞进建国贴身的衣袋里。婆姨熬夜给儿子赶做了两双新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
送建国走的那天,天色灰蒙蒙的。十六岁的少年,脸上带着对未知远方的憧憬和一丝离家的怯懦。杨耀祖把儿子送到公社的长途汽车站,千叮万嘱:“到了省城,听你叔的话,机灵点,勤快点……找到工作,就给家里来信……”
汽车卷着黄土开走了,带走了少年,也带走了杨耀祖夫妇全部的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一个月,两个月……省城音讯全无。杨耀祖按捺不住,按照信上的地址寄去了一封信,询问建国的情况,石沉大海。
直到快过年的时候,才终于收到了杨耀宗的回信。信很短,语气敷衍,说工作正在“积极联系”,让家里“耐心等待”,又说省城花销大,建国在他那里吃住,暗示家里是否应该寄些钱去。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点点瘪了下去。但人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杨耀祖和婆姨勒紧裤腰带,又凑了点钱寄了过去。
腊月二十三,小年。天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给荒凉的黄土高原蒙上了一层凄清的白色。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罕见地开进了村子,直接停在了杨耀祖家那破旧的院门外。车门打开,穿着一身笔挺蓝色中山装,围着灰色围巾,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杨耀宗,提着一个大旅行包,走了下来。
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全村人的围观。孩子们围着吉普车叽叽喳喳,大人们则用羡慕、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城里的大干部”。
杨耀祖和婆姨慌忙迎了出来。看到兄弟这派头,他们心里那点疑虑又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卑微的期盼。
“哥,嫂子,我回来了!”杨耀宗笑容满面,声音洪亮,顺手将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递给婆姨,“带了些省城的东西,给你们尝尝鲜。”
进屋坐下,杨耀宗熟练地掏出带过滤嘴的香烟递给杨耀祖,自己则点上一支,吞云吐雾间,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省城的见闻,领导的器重,人际关系的复杂,以及他如何为建国的工作“费尽心力”。
“哥,你放心!”他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建国的事,已经有眉目了!纺织厂,国营的!就是还得等个指标,快了,过了年准信儿就到!”
杨耀祖听着,心里半信半疑,却也不好追问,只是闷头抽烟。婆姨则忙着生火做饭,想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
饭桌上,杨耀宗带来的那个旅行包被打开了。里面是几条“大前门”香烟,几瓶贴着漂亮标签的白酒,还有一些包装精美的点心、糖果。他慷慨地将糖果分给围观的孩子们,将烟酒拆开,招呼闻讯而来的村里干部和长辈,谈笑风生,俨然一副衣锦还乡、不忘乡梓的派头。
杨耀祖看着那满桌自己从未见过的好烟好酒,看着兄弟那熟练的应酬姿态,再想想自己连一袋一百多元的化肥都买不起,还得靠着卖血的钱给儿子凑路费,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隔阂感,油然而生。
整个春节,杨耀宗都被村里人簇拥着,喝酒,打牌,吹嘘。他带来的那些东西,几乎全都消耗在了这些应酬上。杨耀祖像个局外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几次想私下里问问建国在省城的具体情况,工作的细节,都被杨耀宗用“正在运作”、“快了快了”、“你放心”之类的话搪塞过去。
他甚至没好意思开口,向这个看起来风光无限的亲兄弟,借几十块钱买开春的化肥。
正月初六,杨耀宗说要回去上班了,单位忙。吉普车再次开来,接走了他,也带走了村里人羡慕的目光。
他走后,杨耀祖和婆姨清理屋子,发现那个曾经装满礼物的旅行包已经空了,只剩下一些华丽的包装纸。而关于建国的工作,依旧只是一个空中楼阁般的承诺。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化了,地开了。杨耀宗偶尔会来信,内容千篇一律:工作“马上解决”,让家里“勿念”,有时还会吹嘘自己又认识了哪个大领导,正在谈什么“大项目”,要“卖车卖房”大干一场,等赚了钱一定好好帮衬家里。
开始,杨耀祖还抱着希望,后来,便只是麻木地听着婆姨念信。那些华丽的许诺,像肥皂泡,升起,破灭,再升起,再破灭。几年过去了,建国的“工作”依旧停留在纸上,杨耀宗除了学会一套油腔滑调、华而不实的应酬本领,似乎再无其他长进。
杨耀祖不再回信了。他蹲在自家田埂上,看着脚下干裂的黄土,心里那片因为一次次背叛和欺骗而荒芜的土地,终于连最后一点幻想的幼苗,也彻底枯萎了。
他明白了,有些亲人,血脉是相连的,但心,早已隔了千山万水。他们带来的,不是依靠,而是更深重的绝望。他唯一的指望,只剩下在这片厚重的黄土地上,用自己的汗水,和婆姨、儿子,挣扎着,活下去。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