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坟山上的生死劫
丫蛋失踪的阴影如同终年不散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杨耀祖家的屋顶上。婆姨的病时好时坏,清醒时便对着空荡荡的炕头垂泪,糊涂了便抓着儿子建国的手,一遍遍问:“看见你姐没?” 建国瘦小的身影越发沉默,那双酷似丫蛋的眼睛里,过早地蒙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惊惧和忧郁。
杨耀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头受伤的牯牛,只知道埋头苦干。他将所有的力气都发泄在土地上,仿佛只有让身体承受极致的疲惫,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然而,命运的绞索似乎并未打算放过他,另一场源于宗族内部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事情的起因,是村里李老栓家的窘境。李老栓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老伴去得早,独自拉扯着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的儿子,日子过得比杨耀祖还要恓惶。他家唯一的祖坟,偏偏坐落在一片陡峭的坡地上,去年夏天一场罕见的暴雨引发山体滑坡,竟将那坟头冲塌了大半边,露出黑黢黢的棺木一角。按照乡里的说法,这是大不吉,后代要倒大霉的。李老栓急得嘴角起泡,想迁坟,可村里划给他的坟地都在更远的山坳里,他拖着个残疾儿子,实在无力操办。
一日黄昏,杨耀祖锄完地回家,正好看见李老栓蹲在自家垮塌的坟前,佝偻着背,肩膀一耸一耸地,压抑的哭声在暮色里听得人心里发酸。杨耀祖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自己被舅舅榨干的血汗,想起了被兄弟拐卖的女儿,想起了这世间种种的凉薄。或许,正是自己尝尽了苦处,才更见不得别人的苦。他心里那点未曾完全泯灭的良善,在这同病相怜的凄惶前,又微微抬了头。
他走过去,拍了拍李老栓的肩膀:“老栓叔,别哭了,想法子要紧。”
李老栓抬起浑浊的泪眼,看到是杨耀祖,更是悲从中来:“耀祖啊……我没法子啊……我这命咋这么苦……”
杨耀祖沉默地看着那垮塌的坟头,又望向不远处山梁上属于杨家的那片祖坟地。杨家的坟地位置颇好,背风向阳,面积也宽敞,葬着好几代先人。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有些大胆,甚至有些悖逆宗族规矩。
“老栓叔,”他沉吟片刻,开口道,“你要是不嫌弃,我家坟地东头那边,还有一小块空着,靠着山崖,但也还算平整。你要是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风水,就把老人迁到那儿吧。都是乡里乡亲,不能看着老人死了不得安生。”
李老栓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杨耀祖。迁坟入别人家的祖坟地,这是天大的恩情,也是极易惹人非议的事情。他嘴唇哆嗦着,就要给杨耀祖跪下:“耀祖……这……这使不得啊!你们杨家人多势众,我……”
“没事,”杨耀祖扶住他,语气平静却坚定,“那片空着也是空着。我爹在世时常说,活人见死不救,祖宗脸上也无光。这事我做主了,回头我跟族里说。”
杨耀祖所谓的“族里”,主要就是他叔叔杨万山和两个堂弟。他本以为,自己出于善心让出一小块无关紧要的边角地,叔叔纵然不太乐意,看在自己平日没少帮衬他们家的情分上,也该点头。他可是记得,叔叔家那几个孙子体质弱,隔三差五生病,多少次深更半夜,都是他二话不说,套上驴车或者后来开着借来的拖拉机,连夜把孩子送到公社卫生院,垫钱打针抓药。叔叔家的庄稼地,哪一年犁地、打场,少得了他杨耀祖带着一身力气去帮忙?
然而,他远远低估了人心的狭隘和某种莫名的“规矩”在乡间的分量。
当他第二天晚上提着半瓶散酒,去到叔叔家说明来意时,刚才还和气融融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叔叔杨万山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吧嗒吧嗒地猛抽旱烟,一言不发。堂弟杨耀武首先跳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哥!你疯了?!那是咱杨家的祖坟地!龙脉所在!你让一个外姓人埋进来,坏了地气,毁了风水,咱们杨家以后出了啥灾祸,你担待得起吗?”
另一个堂弟杨耀文性子阴鸷些,斜眼看着杨耀祖,冷笑道:“哥,你是不是看李老栓家穷,想贪图他点啥?他家能有啥?就那个残疾儿子?”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杨耀祖心头火起。他强压着怒气,解释道:“我能图他啥?就是看着可怜!那地方就是个边角,碍着啥风水了?咱们杨家过日子,靠的是勤劳肯干,不是靠祖宗坟头那点地气!”
“放屁!”杨万山猛地将烟杆磕在炕桌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耀祖!你现在翅膀硬了,当了家了?这么大的事,不跟长辈商量,就敢自作主张?我告诉你,不行!绝对不行!杨家的坟地,一寸土也不能让给外人!你赶紧去给李老栓回话,就说不行!”
“叔,话我已经说出去了,收不回来了。”杨耀祖梗着脖子,“这事,我认了,有啥后果,我一人承担!”
“你承担?你拿啥承担?”杨耀武猛地凑近,手指头几乎戳到杨耀祖鼻子上,“你是不是觉得你帮过咱家几次,就能骑到咱爹头上拉屎了?我告诉你,在祖宗规矩面前,你那些功劳屁都不是!”
争吵越来越激烈,两个堂弟言语愈发刻薄,连带着将杨耀祖之前被舅舅打、女儿被拐卖的倒霉事都扯了出来,讥讽他就是个“丧门星”,才会干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事情。叔叔杨万山始终阴沉着脸,默认着儿子们的攻讦。
杨耀祖看着这一张张因为固执和莫名愤怒而扭曲的、流着相同血脉的脸庞,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涌起。他不再争辩,猛地站起身,摔门而去。
他以为,这事就算他们不同意,最多也就是不来往罢了。可他没想到,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
几天后,杨耀祖上山去砍柴。他需要柴火,也需要在那无人的山野里,喘一口气。他沿着熟悉的小路往深山里走,直到日头偏西,才砍好一大捆柴,背着沉重的柴捆,一步一步往山下挪。
就在他走到一处名叫“鹰嘴崖”的险要地段时,旁边茂密的灌木丛里突然窜出三条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正是叔叔杨万山和他的两个儿子,杨耀武、杨耀文。三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杨万山提着根粗实的木棍,杨耀武拿着割草的镰刀,杨耀文则攥着把明晃晃的砍柴刀。他们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狰狞和决绝。
杨耀祖心里一沉,放下柴捆:“叔,你们这是做啥?”
“做啥?”杨耀武狞笑一声,“来给你这个数典忘祖的东西紧紧皮!让你知道,杨家的规矩,不是你能坏的!”
“跟他废什么话!”杨耀文眼神阴狠,“今天不给他放点血,他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杨万山虽没说话,但那狠厉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杨耀祖心知不妙,转身想跑,但背着柴捆走了半天山路,早已筋疲力尽。杨耀武一个箭步冲上来,镰刀带着风声就朝他小腿砍来!杨耀祖慌忙躲闪,镰刀擦着他的裤腿划过,割开一道口子。
“你们疯了?!为了块坟地,要杀人吗?”杨耀祖又惊又怒。
“杀了你又怎样?这深山老林,谁知道是我们干的!”杨耀文挥着砍柴刀扑了上来。
杨耀祖被迫应战。他仗着常年劳作的一把力气,躲闪着致命的攻击,试图夺路而逃。但对方是三个红了眼的壮年男人,他很快便落了下风。木棍重重地砸在他的背上,疼得他几乎岔气;镰刀在他胳膊上划开一道血口子;最危险的是杨耀文的砍柴刀,好几次都朝着他的要害劈来。
他被打倒在地,拳脚、棍棒、刀背,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蜷缩着,护住头脸,只觉得骨头都要断了,内脏仿佛移了位。鲜血从额头的伤口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打死他!让他再逞能!”
“坏了咱杨家风水,打死活该!”
疯狂的叫骂声和沉重的击打声混杂在一起。
杨耀祖的意识开始模糊,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旁边一滚,竟滚到了鹰嘴崖的边缘!半个身子已经悬空,身下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山谷。
杨耀武杀红了眼,追到崖边,举起镰刀还要再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耀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抓住崖边一棵斜伸出来的小树,另一只手胡乱一抓,竟抓住了杨耀武踩在崖边松软泥土上的脚踝!
“啊!”杨耀武猝不及防,惊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跟着杨耀祖一起向崖下栽去!
“耀武!”杨万山和杨耀文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上前。
杨耀祖只觉得身体急速下坠,耳畔风声呼啸。他死死抓着那棵救命的小树和杨耀武的脚踝。小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根系带的泥土簌簌落下。杨耀武吓得面无人色,杀猪般嚎叫起来。
下坠之势终于止住。两人像一串蚂蚱,悬在陡峭的崖壁上,命悬一线。
杨万山和杨耀文趴在崖边,伸出手却够不着,急得满头大汗。
杨耀祖仰着头,看着崖顶上那两张惊慌失措的脸,又看看脚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再看看被他抓着、面如死灰的堂弟。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感席卷了他。
为了那一小块黄土,这些流淌着相同血液的“亲人”,竟然真的对他下了死手,如今更是落得这般同归于尽的境地。
他深吸一口气,山谷里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味灌入肺腑。他看着杨耀武那充满恐惧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拉我们上去……坟地的事……就此作罢……我杨耀祖,从此……再没有你们这门亲!”
崖顶上的杨万山愣住了,看着命悬一线的儿子,又看看浑身是血、眼神如同恶鬼般的侄子,最终,那点残存的、对儿子的担忧压倒了对坟地的执念。他和杨耀文手忙脚乱,解下裤腰带连同杨耀武掉落的镰刀木柄,勉强垂了下去。
当杨耀祖和几乎瘫软的杨耀武被拖上崖顶时,所有人都虚脱般地瘫倒在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杨耀祖艰难地爬起来,看也没看那瘫坐在地上的叔叔和堂弟一眼。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捡起地上那捆散乱的柴火,重新背在背上。每动一下,浑身都像散了架似的疼。
他一步一步,蹒跚着,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荒凉的山道上,那背影,充满了无尽的孤独和一种与整个世界决裂的苍凉。
山风呜咽,像是为这场发生在至亲之间的、近乎原始的杀戮,奏响的一曲悲怆挽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