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与贾雨村
蓝弘(卫红春)
作者开卷在凡例中说道: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撰此书哉?自云:“今风尘绿绿,一事无成。忽念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衩?实愧则有余、悔则无益之大无可奈何之日也!当此时,则自欲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虽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乃是第一回题纲正义也。
如作者所述,因历过的许多事情不可言说,便将真事隐去,托假语村言,于是在书中设计了甄士隐和贾雨村两个人物。第一回写到:甄士隐在炎夏午间朦胧小憩时梦到了一僧一道谈论要了结一段风流公案,并带一干人入世。看到通灵宝玉,见到了太虚幻境,并由此引出了石头记全书的故事。贾雨村在士隐家无意碰到一名女子,因为多看了贾雨村两眼,雨村便认定为此女乃风尘知己,此乃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也。其真实意思是让作者自己所经历的一干灵动超凡的闺阁女子,能够告白于天下,全书实叙的是闺阁之事,故曰“风尘怀闺秀”。最后一回,作者让甄士隐详说太虚境,贾雨村来归结石头记,对全书进行总括。
两个人物是作者一种苦心和精巧的设计。两个人物的谐音是将真事隐去,托假语蠢言。全书说述之事看似一群女子的闺阁琐事,实则隐去了作者所经历的一番辛酸血泪事,这些事在当时的环境下无法直说,也不能直说,只能托一番假语讲了出来。看似满纸荒唐言,却载一把辛酸泪。
两个人物的特点是一雅一俗、一道一儒、一隐一显。甄士隐是一个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神仙一流的人物,经历了丢失爱女,房屋被焚,寄人篱下等遭际之后,堪破红尘,遁入仙境。而贾雨村却是一个心怀抱负,不择手段,一生在名利场中厮混的人物。在两个人物身上能够充分体现道儒的超凡出世和功名入世的精神分野。
《红楼梦》第一回讲到,甄士隐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午,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奶妈抱着自己乖巧可爱的女儿,抱在怀里逗玩,来了一僧一道,看到士隐抱的女儿英莲,那僧指着他大笑,口里念了四句言词,道是:“娇生惯养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这四句诗是士隐一家命运的谶语。“娇生惯养笑你痴”是说士隐对英莲的爱抚是没有结果的,因为这是一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薄命女。“菱花空对雪澌澌”是对英莲的箴判,菱花指英莲,因为她后来叫香菱,雪谐音薛,指薛蟠,澌是尽的意思,是说英莲的命要亡葬到薛蟠手里。另外,菱花开在夏天,菱花遇雪,是说香菱生不逢时。“好防佳节元宵后”英莲是在元宵节后丢失的,并且葫芦庙一场大火,把士隐家完全吞没,士隐的命运也从此变化。
此诗在“好防佳节元宵后”的脂批是:“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在“便是烟消火灭时”的脂批是:“伏后文。”虽然这句明写元宵节后的三月十五葫芦庙的一场大火给甄士隐家带来的突如其来的灾难,实际暗喻曹家在雍正六年元宵节被炒家的灾祸。在后面写大火将一条街如火焰山一般的前面的脂批中写道:“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据故宫档案记载,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达查封曹家的令谕,这个令谕到达江南需要时日,按时间算应是雍正六年正月十五左右在江南的曹家被抄家。但书中没有说大火是在元宵节起,而是在三月十五日,这是作者的狡笔。
《红楼梦》第一回还讲到,贾雨村中秋之夜,听到街坊家家萧管,户户歌弦,看到天上捧出的一轮明月,心想自己平日抱负,带着几分酒意口詀出的几句诗:“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青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诗的意思很直白,抒出了贾雨村渴望出头,不甘人下的奸雄心态。
这首诗的一条脂批为:“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其意是指,这首诗意与本书“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主旨差异很大,但为了引出贾雨村,不得不有此诗。另外一个脂批是:“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这诗写于第一回,并咏于中秋,可谓中秋诗起,三十七回起诗社也在秋日,因红楼梦后四十回已经散佚,但从这个脂批可以猜测在散佚的最后一回必然有一首写于中秋的诗。“堪破三春景不常”,但又用三秋相对,这是红楼梦的笔法。
在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回首的脂批有“乾隆二十一年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说文中缺少宝玉,贾兰和贾环三人作的三首诗。董耀昌先生在他的《石破天惊红楼梦》中认为这三首诗本就不缺,就藏在第一回中。贾雨村咏的这首应是贾环所吟的那首。董显示的理由是,乾隆二十一年对核时发现缺这三首诗,而曹雪芹是丙午年即乾隆二十七年除夕去世的,时隔六年半时间,在六年半里,曹雪芹不会没有时间补这三首诗的。而是作家玩了个花样,在七十五回就不能出这首诗,如果以贾环的口气写出那就成了问题,而藏在第一回中。贾环吟了之后,贾赦连声赞好,道:“这首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从贾赦讲话的意思评雨村这首诗也算合理。
甄士隐在书中第一回引出顽石和絳珠草后,遁入仙门就在书中隐匿起来,直到第92回才提及,103回出场,最后出来归结红楼梦。所以甄士隐是一个隐遁神秘的人物。而贾雨村则一直穿插在书的章节中,先中进士,任大如州县令,被贬官。在贬官做林如海西席时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发表一番大恶大仁论。借贾政得应天府知府职,混判葫芦案。后来还升为大司马,进入朝廷。又入军机处,进入朝廷核心,还任京兆府府尹兼管税务。充分体现了两个人的一隐一显。
甄乃“真”,贾既“假”,“假作真时真亦假”,全书在真与假上面让人变幻莫测,真假难辨。其实真假本是幻象,实则归一。真即是假,假也就是真。真中含假,假中喻真,世人要真分出一个真假,实是糊涂。君不见,士隐的甄和雨村的贾经历了一番衰落隐遁和升迁荣辱之后,后来仍坐到一起归结石头记,这其实例证着真假本一、道儒归一。
简论:甄士隐与贾雨村分析之浅见
九日一曰小(赵長民)
甄士隐与贾雨村,一为“真事隐”,一为“假语存”,恰似《红楼梦》这面幻镜的两面光影,一者澄澈如秋水,一者浊浪似江涛,共同织就了书中真假交织、虚实相生的叙事经纬。
甄士隐如幽谷之兰,性本恬淡,不慕功名,是神仙一流人物。他于炎夏午梦中窥见通灵玉、太虚境,以清雅之姿揭开红尘序幕。然命运多舛,失女焚屋,堪破世情后翩然隐去,如一片云霭归入太虚,尽显道家超然物外的风骨。其形象总与“梦”“幻”“莲”相系——梦中识通灵,女儿名英莲,自身终成世外仙,象征“真”在浊世中唯有隐匿方能存其高洁。
贾雨村则似荆棘之鸟,心怀权欲,不甘沉寂。中秋对月狂吟“人间万户仰头看”,尽露奸雄睥睨之志。他借贾府之势攀权附贵,混判葫芦案,宦海浮沉间不掩其俗世野心。其名谐音“假语村言”,其行如“村”之粗粝,其言如“假”之矫饰,恰是儒家入世途中迷失本心的写照,在名利场中蜕变为“真”的对立面。
然二人异中有同,恰成镜像:甄士隐以“隐”守真,贾雨村以“显”逐假,实则共同印证了作者“将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创作苦心。甄家元宵祸起、烟消火灭,暗喻曹家抄家之痛;贾村中秋咏志、官场沉浮,明写世俗争竞之痴。一隐一显间,道尽世家兴衰中“真事”不得不隐的无奈,与“假语”不得不存的悲凉。
最终,当甄士隐详说太虚、贾雨村归结石头,真假二人再度交汇——仿佛在说:人世真假本如镜花水月,出世与入世终将同归大荒。这一雅一俗、一隐一显的设计,不仅为红楼故事铺开哲思底色,更让读者在甄贾之间照见自己心中“隐真存假”的永恒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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