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晋祠结了缘之七:
《老砖窑纪实》
文/郝啸林
晋祠村西边,矗立着一座旧砖窑。窑身大约有二十米高,外面看直径也有二十来米,里面用青砖砌成了圆圆的穹顶。这座窑是哪年建的?村里没人说得清了。解放前,它是私人财产;解放后,就归了集体。
解放初那会儿,村西头一片荒凉,窑场也荒废了。窑洞和窑道里长满了高高的蒿草。大人们总吓唬小孩,说那窑洞里住着狐狸和狼,不让孩子们去那儿玩。直到1963年,邢台发了大洪水,村里不少房子被冲坏,需要大量砖瓦重建,这座沉寂多年的老窑才重新派上了用场。
站在高高的窑顶上向四周望去,远处的边防村落若隐若现,脚下的庄稼树木尽收眼底,只觉得天高地阔,云淡风轻。低头看窑内,那“大肚子”又深又宽敞,估摸着能装下一万多块砖坯。窑顶四周除了几个土烟囱,边上还架着一个辘轳,那是“洇窑”时用来提水的,水就取自旁边的西大河。这里,就是晋祠村几百年来烧制青砖的地方。靠着这些青砖,晋祠古庙得以保存完好,祖祖辈辈的村民也才有了建房盖屋、安身立命的基础。秦砖汉瓦是咱们民族的一张名片,把普普通通的黏土变成结实的青砖,可要经过许多道繁琐的手续。如今盖民房用的砖,样子和分量跟过去差不太多,这流传下来的手艺,无疑是春秋故地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
村西过去是大片的盐碱地,但地底下藏着上好的黏土,正是烧砖的好材料。窑工们用小推车把黏土运到自己的工段,用水泡上。等泥泡得软硬合适了,就开始“和泥”。用的工具叫“铲锨”,方头中空,这样水和土更容易搅匀。和泥时,先左右翻,再上下翻,接着一铲一铲用力摔打,直到泥里外均匀,不稀不稠,带着黏性才算好。
初夏时节,天亮得早。鸡刚叫头遍,离砖窑一里地的村子里,就能清晰地听到窑工们扣砖坯时磕砖斗的“砰砰”声。那声音,像火车启动时的汽笛轰鸣,像战场上冲锋的号角,也像游行队伍里坚定有力的鼓点,宣告着一天的劳作开始了。
扣砖坯的家伙什儿有条砖斗、割泥弓、挖泥板。脱坯的步骤是这样的:先用挖泥板从泥堆上挖下两板比砖斗容量稍多的泥,双手抄起泥团,麻利地摔进摆好的砖斗里。紧接着用弓子“唰”地割掉多余的泥,双手端起沉甸甸的砖斗,快步奔向晒场。到了地方,手腕灵活一翻,把斗里的泥坯稳稳扣在地上,顺手把空斗一摔、撒上点沙子防粘,转身就回去脱下一斗。就这么一斗接一斗,直到一堆泥用完。一个壮劳力,从早干到晚(五更天到天黑),差不多能脱出一千二到一千五百块砖坯。扣出来的砖坯必须方方正正、平平整整,不能缺角、鼓肚或者塌陷,不然上架、装窑都麻烦。
砖坯稍微干一点就得赶紧“上架”。上架前还得及时“抽坯”、“端坯”,防止被风吹裂。干得太慢,第二天就上不了架,耽误活儿;干过头了又容易开裂,同样不好上架。上架时,砖坯得摆得结结实实、整整齐齐,还得透风、向阳。一排排码放齐整的砖坯垛,远远看去,就像列队等待检阅的仪仗队。秋末冬初,只要天气好,窑工们几乎天天都在脱坯。通常年前脱好的砖坯,足够烧到来年夏初。但要注意,那些上了冻却没干透的“冻砖坯”,是绝对不能用的。
架子上的砖坯彻底干透了,就可以装窑了。装窑和出窑都是实打实的力气活,非得身强力壮的棒劳力不可。那时候,无论是装窑的砖坯还是出窑的青砖,都是摞成高高的砖摞让人背。一层码四块砖,摞个七八层。一块砖按五斤算,三十多块砖背在身上,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斤重。装窑出窑都是流水作业,一个挨着一个。摞砖的只管摞砖,背砖的只管背砖。把绳子套在装满砖块的木板下,挺直腰板,一步一喘,沿着陡峭的窑壁,一步步背到窑顶,直到整个窑装满或清空为止。
一看到这青幽幽的砖块,就让人联想到古老的秦砖汉瓦;一看到装窑时那些背着沉重砖摞、艰难攀爬的身影,就仿佛看到了修筑万里长城的劳工。中华民族的祖祖辈辈,有多少人就是这样靠着艰辛的体力劳动熬过来的啊!修长城是为了抵御外敌,烧青砖是为了建造家园。人啊,为了能有个安身立命的“窝”,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为此付出了生命;即使在今天,也还有无数人在为此奔波劳碌!
烧窑可是个技术活,直接关系到能不能烧出好砖。听老烧窑师傅讲,窑里的砖装配起来分五层:从下往上,依次是拦火腿子、小铁链、立装、变装和拦火层。哪一层砖该横着放、竖着放,还是交叉着放;是顺着前后卧倒,还是左右错开压住,都得听师傅的指挥。另外,为了方便点火后观察火候,装窑时一定要在中间突起的下方放一块特别的“老君砖”。这些门道,无不是祖祖辈辈的窑工们,在年复一年的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宝贵经验。
烧窑时,掌握火候更是关键中的关键。什么时候该用小火慢慢烘(小火),什么时候该用中火稳着烧(文火),什么时候该集中火力烧后段(烧后火),甚至连烧什么柴火都有讲究。火候拿捏不好,就容易烧出颜色发红的次品“二红砖”。烧窑也有危险,当年在延安,红军战士张思德就是在烧炭时因炭窑崩塌牺牲的,所以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最后一步是“洇窑”。就是在停火之后,选准时机,从窑顶腰线那里往滚烫的窑里慢慢浇水,让窑里的温度逐渐降下来。因为窑里温度极高,冷水一浇下去,瞬间就变成大量水蒸气,一下子把窑里的氧气挤了出去。氧气少了,砖坯里的铁元素得不到充分氧化,烧出来的砖就变成了青色。青砖比红砖更耐风化、耐水浸、耐空气侵蚀。古代的“秦砖汉瓦”能历经千年不坏,靠的就是这洇窑的功夫。
记得那个年代,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砖窑,只是停产的早晚不同。大概在1980年前后,村东头建起了一座新砖窑,村里这座专门出产青蓝砖的老窑,就像一位完成了使命的老婆婆,终于停下了运转。
一块青砖,仿佛一卷厚重的历史;一抔黄土,饱含着一生的情谊。房屋的样式,记录着时代的变迁;砖石的进化,折射出社会的发展。如今,青砖已成往事,当年的制砖匠人也渐渐老去。村西和村东的两座砖窑,早已消失在时光里。随着邢台城镇化的脚步,砖窑旧址的周围,已是宽阔的马路和幢幢高楼。然而,那座曾经的老砖窑,永远是家乡无数青砖房的孕育之地,是村人繁衍生息的基石,是老一代农民心中挥之不去的深刻记忆。这片土地里,永远萦绕着它的气息和灵魂!
作者简介:郝啸林,原名郝封印,笔名牛城放翁。退伍老兵,退休教师,文学专业,乡村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时代的记忆》和散文集《泉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