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的风格外凛冽,像刀子般刮过月台。三岁的林晓星攥紧母亲打补丁的衣角,小布鞋里冻僵的脚趾不停扭动。戴红袖章的人群挥舞拳头呐喊,震得他耳膜发麻,却不懂“革命”二字背后的汹涌,只觉家中空气日益沉抑,连咳嗽都要压着声。
两年后,爷爷被划为“反革命”,举家迁往螃蟹县牛长公社仰坡生产队。离城时,爷爷将泛黄医书贴身藏进棉袄,枯枝般的手指反复摩挲书脊,一遍又一遍,抬起头,直盯着晓星的眼睛,对他说:“知识如药,苦一时,甜一世。”话音在寒风中凝成白雾。
五岁的晓星似懂非懂。火车轰隆驶向荒远。母亲怀抱弟弟,手牵摔伤致残的哥哥;父亲搀扶奶奶;爷爷望窗外,目光如铁。
至虾子区公所,到牛场公社仍有一段二十多里山路。晓星的小布鞋很快磨穿底,碎石硌得脚心生疼。父亲将他驮上肩时,汗渍在旧衫上洇出深色云斑。日暮时分,终于见到三间土墙屋——虽墙皮剥落如疮痂,木门开裂漏风,却是爷爷奶奶早些年建的老房,如今却成了全家的避难所!
“到家了。”爷爷放下行李,语气沉静而笃定。
乡间无电,夜靠煤油灯照明。晓星第一次见识何谓“吞人的黑”——黑暗稠得似墨,将桌椅梁柱都溶化。但爷爷总在灯下展书,玻璃灯罩里火苗噗噗跳动,将他佝偻的脊背投射成巨山,书页翻动时,满墙影子都跟着摇晃。“就算世界皆暗,心也要有光。”老人说着,将熬药的手按在晓星掌心,茧子糙得像树皮。
虽被监管,乡人却需医者。获准后,爷爷再度行医。林家很快门庭若市。晓星发现,爷爷从不论人成分,只问病情。贫农也好,“黑五类”也罢,疼痛面前,众生平等。
晓星上小学了。所谓上课,多是跳“忠字舞”。课后他需砍柴割草,喂猪清圈。哥哥手有残疾,弟弟尚幼,七岁的他早早帮着扛起家务。
每个煤油灯点燃的夜晚的土屋,都是秘密学堂。爷爷用染药汁的手指逐字点过《论语》,唐诗句读随灯花爆开,医书图谱里草木舒展。偶有晓星困盹,爷爷便讲杨虎城、张露萍的故事,声音低得像地下河流动。“在息烽集中营为他们看病,才知何为信念——身可囚,心自由。”
一晚,晓星瞌睡打翻油灯。煤油霎时泼洒,火舌窜起吞没蚊帐。爷爷疾扑而上,用旧棉袄死死捂住火焰,父亲冲来泼水相助。焦糊味弥漫中,晓星吓得大哭,爷爷却无半句斥责,只抬起熏黑的脸:“火可毁物,亦可照明。你要做照明那簇。”火光在他眸中明明灭灭。
1972年,晓星以头名成绩入初中。时值“批林批孔”,他却偷偷读完了爷爷授的药性歌诀与古籍。知识如窗,推他看见山外世界。
文革虽于1976年结束,爷爷平反却迟迟未来。晓星入读公社代办高中,暗下决心:若有出路,必做家乡教师。
转机在1979年春寒时到来。县里来人递上平反书,补发十年工资——是一笔足以改换活法的积蓄。
那夜,全家仍聚在煤油灯下——早买得起台灯,爷爷却执意留此灯为念。
“可回省城了。”父亲喜道。
爷爷默然许久,望窗外星野:“我想留下,这里的人需要我们。”
无一反对。母亲早成远近闻名的妇科医生,曾于简陋卫生所救回难产孕妇,被认作婴儿“姨妈”;父亲教拼音、理教务,学生屡考县中;晓星则刚收到师范专科录取通知。
临行前夜,爷爷捧来煤油灯。玻璃罩已熏出云纹,铜底座磨得泛金,灯芯焦黑如故事结尾。“带上它。”爷爷将灯递过,晓星触到祖父掌心的沟壑与温热,“黑暗中的光,最珍贵。”
大专两年,晓星如饥似渴。毕业后返乡从教,哥哥也内招成为小学教师。父子三人,皆育桃李。
晓星初登讲台,见末排坐着他初中数学老师——如今的校长。“什么叫代数?”他开讲第一课。下课铃响,校长竖拇指拍其肩,含笑离去。
后晓星应聘成功,入职某国企任宣传干事。昼工作,夜写作。煤油灯换作台灯,但那念光之渴未变。他写诗小说、报告文学,新闻稿常见报端。一文《喊破嗓子不如干出样子》激起工厂大修热浪,工人干劲陡增。稿费时超工资。
因勤勉善文,晓星渐晋为业务领导。虽担子愈重,仍笔耕不辍。每执笔,总想起爷爷话:“言不必尽,但必须真。”
时光流转,2023年,晓星退休。儿子国外多次邀居,他却择返仰坡村——如今通路通电,已焕新颜。
爷爷父母皆眠后山竹林中,碑朝省城。晓星修老屋,建乡村书屋与中医药文化展馆。最亮眼处,仍摆那盏煤油灯。
夏夜偶然停电,他点燃旧灯,为参观孩童讲故事。橘黄光晕在墙面舞蹈,如回五十年前——祖父握着他手写字的夜,煤油味混着药香,影子在土墙上叠成永恒。
“林爷爷,为啥留在这小村呀?”
晓星望窗外星空,笑答:“因这儿是我心中的光明地。你们要记得——再黑的环境,心里也要有盏不灭的灯。”
夜渐深,童声渐远。晓星独坐灯前,展纸写下首行:“一九六六年的风,刮得格外凛冽……”
他知道,这心路值得铭记非为怀旧,而为见证:即便至暗时刻,人性的光辉仍如星火传承,终成燎原之势。
笔尖划纸沙沙响,犹如与祖父隔空低语,亦似为来者燃灯照路。这盏灯,从未熄过——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照亮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