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圣水寺清游文/张玉芳
癸卯秋,自绵州往圣水寺。未至半里,雨自云隙落,霏霏不绝。山气漫谷,阶滑覆苔,足蹑其上,声微若苔语。古柏数十株,苍皮溜雨,枝虬若老龙探涧,雨坠叶间,簌簌然,碎作玉屑溅青石,铮然有金石声。
寺门隐烟霏中,湿云缠殿宇,飞檐斗拱被素纱,仅露半角。檐角铜铃垂露,雨打之,失旧日清越,唯余沉响。“吉祥门”朱楼在雾外,雕龙衔脊,佛浮雕于壁,随云明灭。雨丝如银绦,拂木柱有声,恍闻梵呗自千年传来,涩而远。
入山门,红砂石塑列左右:力士嗔目,筋络突张;罗汉低眉,衣纹折迭。经雨涤之,石色愈苍,棱峥见骨。循阶上,壁绘群佛,或慈悯垂眸,或威镇按剑,怒目处似破虚妄。烟雨濛濛中,衣袂若微动,恍有灵光欲溢,如真如临凡。
立壁下良久,忽悟:困厄如兹雨、兹石、兹佛——惧之则障生,纳之则心泉出。徒敬佛而不悟,是执外相;眼前境,即修行场。唯纳之、超之、感之,待云散雨收,自见本我通透。
曲径通莲池,雨脚点波,圆晕破而复生,若尘事纠葛无休。残荷擎雨,绿盖翻银,水珠滚串坠水,寂然无声。忽有鹭鸟掠水面,翅带寒星,影落青萍,翩然逝矣,了无挂碍。余倚廊柱观烟霏:或漫山脊,掩尽苍翠;或退如轻纱,露山石嶙峋。方信“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万物流转,执念皆空,唯此心不动。
行至殿庭,水月观音坐雨雾间,巴蜀匠工之极致也。琉璃衣袂沾雨,若涪江波漾;净瓶垂露凝辉,似蜀山月华。双目垂视,阅云卷云舒,观花开花落,风雨、苔痕、铃音,尽入慈光。雨丝掠莲座,青石苔愈青,观音衣褶蓄烟水,指尖露欲坠未坠,恍通天地气。风过,檐铃轻颤,与雨声和,若观音说“应作如是观”。
焚香再拜,烛火映雨丝摇曳,“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之语入耳。忽觉旧日执念——忧得失、惊荣辱、惶前路,皆如雾雨,镜花水月,倏然散矣。古炉烟缠雨,袅袅升,方知尘俗与禅境,本无町畦。烟聚散如人生浮沉,观音容照见本心——佛前青莲经雨愈艳,吾心历事当愈明。观音之从容,盖示我:不拒雨,不执晴,是为“究竟”。
暮色四合,茶烟与山雾混,氤氲绕身,若在尘外。归途衣袂带松雨,胸次廓然无俗虑。见苔石间残碑卧,字蚀于风烟,唯“金刚”二字可辨。想昔年梵音盛时,香客塞途,今独雨声相和,寂寥中自有庄严。殿角铃湿重,寂然不鸣,如老僧禅定。
壁佛光影流转,明暗间若有告:此行非游,天假雨雾,令我明心见性也。纵前路风雨如晦,心藏一境澄明,则渡岸可期。境随雨霁云开,一步一修行,一处一菩提。
赏析:
以癸卯秋的一场雨为脉络,将自然之景、古寺之韵与禅理之思熔于一炉,笔墨间满是清寂与通透。
文章以“雨”为引,开篇便勾勒出“山气漫谷,阶滑覆苔”的朦胧意境,古柏“枝虬若老龙探涧”,雨坠叶间“碎作玉屑溅青石”,视觉与听觉交织,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触摸到古寺的湿润与苍劲。写寺门时,“湿云缠殿宇,飞檐斗拱被素纱”,铜铃雨声“失旧日清越,唯余沉响”,寥寥数笔便将烟雨中山寺的静谧与悠远托出,更暗合后文禅思的沉敛。
进入山门后,红砂石塑、壁绘群佛是描写的重点。“力士嗔目,筋络突张;罗汉低眉,衣纹折迭”,经雨水洗涤后“石色愈苍,棱峥见骨”,静态的雕塑在雨雾中仿佛有了动态的灵光,“衣袂若微动,恍有灵光欲溢”,为下文的悟理埋下伏笔。作者并非单纯写景,而是借景入禅,由“困厄如兹雨、兹石、兹佛”悟得“眼前境,即修行场”,将自然困厄与内心修行相连,打破“执外相”的局限。
莲池一段是意境与哲思的深化。“雨脚点波,圆晕破而复生”喻“尘事纠葛无休”,残荷擎雨、鹭鸟掠水则显“了无挂碍”,一“缠”一“空”的对比,呼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佛理。而水月观音像的描写堪称神来之笔,“琉璃衣袂沾雨,若涪江波漾;净瓶垂露凝辉,似蜀山月华”,将巴蜀匠工的精妙与自然之美融合,观音“阅云卷云舒,观花开花落”的从容,更点出“不拒雨,不执晴”的“究竟”之道,让前文的禅思有了具象的寄托。
文末暮色中的“茶烟与山雾混”“残碑卧,字蚀于风烟”,以寂寥之景收束,却不显悲凉,反而因“天假雨雾,令我明心见性”的顿悟,生出“心藏一境澄明,则渡岸可期”的豁达。整篇文章景随步移,思随景生,无一句刻意说教,却让禅理如雨后青石般清晰,读罢如沐山雨,心亦随之廓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