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经过最后一段两侧都是果园的乡村公路,庆霞家的轮廓终于在秋阳里清晰起来。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矮墙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拄着拐杖张望——是等着我们的孔伯父。
下车时,枣香先一步缠上了衣角。门前的小路像被秋染过的绸带,左侧的一排枣树上缀满紫红色的枣子,风一吹,细碎的光影和枣子的甜香一起落在肩头。右侧是一排香水梨树,果子还带着青涩,却已藏不住内里的甜蜜,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最惹眼的是大门两侧的苹果树,右侧的尤其繁盛,红彤彤的苹果挤挤挨挨缀满枝头,像打翻了装满红灯笼的匣子,在光影里晃得人心醉。
看见我们,孔伯父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光。他没说多少话,只是反复念叨着“回来就好”又转身要去摘枣。我们扶着他坐在门槛上,看他指着果园絮絮叨叨:“这棵枣树是她妈妈栽的,今年结得格外多;那棵苹果树有三十年了,还是那么能结果……”
风穿过枝叶,带着果香和泥土的气息。阳光透过苹果的缝隙,在孔伯父的皱纹里洒下细碎的金色的光斑。我忽然明白,这满院的秋实,这倚门而望的等待,都是岁月写给家人最柔软的诗行。原来最浓的牵挂,从不需要言语,只藏在这红透的果实里,藏在这秋阳下的守望中。
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阳光与谷物的暖香扑面而来。院子中央的晒场上,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堆成了小山,饱满的颗粒在秋阳下泛着油亮的光,仿佛每一粒都藏着一个丰收的梦。
后院的菜园更是热闹。紫莹莹的茄子静静挂在枝蔓,像做着一个个紫色的梦;红绿相间的辣椒热烈得让人挪不开眼;饱满的西红柿透着诱人的红晕,轻轻一碰仿佛就要滴出水来。绿油油的白菜、水灵灵的萝卜和整齐的葱畦,将菜园装点得生机勃勃。偶尔有几只鸡踱来踱去,啄食着散落的菜叶,猪圈里传来几声慵懒的哼唧,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站在菜园边,看着这满院的生机,心中满是踏实与欢喜。原来我向往的田园生活,从不是虚无的诗意,而是这晒场上的金黄、菜园里的鲜活,是这自给自足的安稳,是这藏在烟火气里的踏实幸福。
最让我心动的,是这院子与山的亲近。北窗后,青山如屏,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苍劲的松柏;西面群山连绵,层峦叠嶂,几步之遥便似要跌入黛色的怀抱。
南面的山,远山含黛,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东面高山巍峨,壁立千仞,却又近得能看清山的脉络。
站在院中,环顾四周,欧阳修《醉翁亭记》里“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的意境具像化了,门口的砂河里,水声潺潺……原来山水相依的诗意,真的可以这般触手可及。
我和庆霞相视而笑,我说我理解了你在《站在云朵上的母亲》一书中所写的别人吃顿饭的功夫你就可以爬完一座山,然后气定神闲地回来,你爬的肯定是北面这座山,它距离最近,从后院门出去右拐几步就到了。
这个从小就喜欢奔跑的女子,学业上,她从中专跑到大专,再跑到大学本科;工作上,她从乡村跑到县城,再跑到省城;生活上,她从“清华妈妈”跑到“作家妈妈”,从没有停止过学习的脚步。这个与我相识于文字便一见如故的女子,这个为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写了一篇又一篇美文还意犹未尽的女子,这个才情卓越的女子,拥有这么近的山,拥有这么多的山,真让我羡慕啊,她文字中表达出的深情、灵动、高远、清澈一定来自于这里的大山。
我们约定找机会要将这四周的山一一爬遍。
在晨雾里寻幽,在夕阳下登顶,让每一步都踏在青山的心跳上,把这份与自然的亲昵,酿成心底最醇厚的记忆。
“吃饭喽!”一声清脆的呼唤,将我们从菜园的鲜活里拉回。原来是庆霞的两个妹妹已经做好了饭菜。
餐桌上,腌缸肉炒酸白菜香味儿扑鼻,韭菜炒鸡蛋绿黄相间,茄辣西的红紫配色格外诱人,炝拌小白菜则透着清爽的绿意——全是后院菜园里的新鲜收成。
一筷子下去,熟悉的味道瞬间击中味蕾,那是久违的“菜味儿”:韭菜的辛辣鲜香在舌尖久久不散,茄辣西的酸甜辣交织在一起,熨帖了整个肠胃。平时只吃半碗饭的我,今天竟添了两次碗,还觉得意犹未尽。
看着满桌的家常味,忽然想起“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意。这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藏着最本真的踏实与幸福,却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奢望。
饭后随庆霞在房前屋后转转,看到她儿时住过的窑洞静静伫立,默默注视着这尘世的风云变幻;稍远处有别人遗弃的院落,断墙残垣,坍塌的灶台,空悬的屋梁……心里想着原本这里也有袅袅炊烟,也有膝下承欢,也有农人的耕作,也有孩子的诵读,有男人的汗水,有女人的叹息……
如今,只剩下静默。
院落外果园连绵,却藏着几分说不出的寂寥和落寞。
“这是舅舅家的,那是三妈的,那一片是邻居家的,听说邻居家的孩子在上海发展得挺好,把父母都接走了,把地撂荒了。我弟弟就都给操心着种上了。”她轻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怅惘。
目光所及,果树修剪得整整齐齐,枝叶间透着精心照料的生机——这都是她弟弟的功劳。那个沉默的男人,勤劳的弟弟,家园的守护者,从我们进门起就没停下劳作,摘果子,捡果子,装箱子,忙得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他不抱怨,也不多言,只是默默守着这片土地,守着邻人们或许不再归来的牵挂。这是我为他写下的诗行:
撂荒的土地,曾是沉默的叹息
舅舅的,三妈的,邻居的
被一双粗糙的手一一唤醒
栽苗,浇水,修枝,施肥
日子在指尖流淌成晨露与晚霞
果树伸展枝叶,缀满青涩的期许
弟媳摘果时,阳光落在她的笑涡里
弟弟捧着每颗果实,细细擦拭
像对待传世的珍宝,按大小归置整齐
不盼归期,只守着满园丰饶
当果香漫过篱笆,漫过岁月
家园便在这守护里,生生不息
果子熟了,有人回来便欢欢喜喜地收获;无人问津,他就细心收好,等归人随时来取。这份朴素的坚守,像山间的清泉,不染尘埃。
“虚气至柔,复归婴儿”,原来最纯粹的温柔,从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这般默默地耕耘、无声地守护,在岁月里静静流淌。
弟媳在树上摘果子,透过树叶我看到了一张灿烂明媚的笑脸,弟弟在树下接应,外甥在用小推车往家里运,几个小点的在晾晒的玉米上玩耍,只有二姐的一岁多的外孙子在好奇地解锁着三马子……
妹妹和妹夫商量着如何把今年收获的果子销售出去。
我还记得2022年,因为疫情,果子拉不出去,庆霞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好不容易拉到县城,又没法送,我让我弟弟开着车帮着送一下,因为那会儿我父亲患肾病,在县医院做透析,我们的车有个特殊病人通行证。
庆霞说特别喜欢回老家,我理解这一点,因为工作、生活、思想、情怀、都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做一次梳理和矫正,人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所说的“正确”更接近于“规律”,准确来讲,是老子所说的“道”,是顺其自然的自然,人不仅要顺应外面大自然的自然,还要顺应自己当下境遇和内在命运的自然。
反(返)者,道之动也。回归,是一种需求,其目的是回到一个自然的状态。
在星空下用脚丈量大地,用汗水浸润土地,感觉天地万物都归我所有,日月精华都为我所用的惬意。
“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在国庆节期间,是弟弟弟媳最忙的时候,赶在霜冻之前,要收藏一切该收进屋里、窖里的东西,要不就冻掉了。
所以十一长假,妹妹妹夫,侄子外甥能回来的人都就回来了,各尽其力地忙乎着……我拿起手机尽可能地记录着,这一幅秋日收获图,一家人互帮互助的友爱图!
相聚的时光总像指间的沙,不知不觉便到了分别的时刻。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庆霞已经忙碌起来,开始给我们收拾要带的东西。
只因我说了茄子好吃,庆霞便摘了一堆茄子,又说了这个又毛又细的韭菜好吃,味儿长,就又忙着铲了一堆韭菜,坐在门口台阶上拣了起来,妹妹看见了也加入了,还要捡干净让我拿上。又说韭菜炒腌缸肉好吃,又给我装了一些腌缸肉,又要去铲白菜,拔萝卜,我笑着说那我把整个菜园都搬走吧……。
装完菜又开始装果子:“齐老师的,王老师的,甘老师的……张姐的,大姐的……”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把一箱箱果子往车上搬,后备箱很快就堆得满满当当,后排座只留了坐一个人的位子,直到再也装不下。她还在不停地数着,生怕漏掉了谁,那份认真和执拗,让人心里暖暖的。
庆霞待人接物的“真”和“憨”再次感动了我。她感念着成长过程中帮助过她的每一个人,全然一副热烈心肠,一份烂漫情怀。
这世上存在纯洁的情谊,但要同样纯澈的心,才能看到。
因此留在她身边的人都是质量对等的人,和我一样,时常在言语和时空之外,涌动深情,彼此共鸣,并深信不疑,这是让人非常踏实并感念的人际关系。
车子缓缓开动,载着满车的果香,也载着这份沉甸甸的情意,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世外桃源一般的村庄!
作 者
苏芊红,女,甘肃靖远人,现居兰州。自主经营者,主营李白斗酒诗百篇喝的那个酒。爱好诗歌、散文!
挚友送我雅号:三味酒屋,一曰书香,一曰酒香,一曰人情味!三味真火淬炼——不舍爱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