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秋,在古诗词的幽径里
文/王发国
当第一缕凉风掠过窗棂,吹落案头半片带着浅黄纹路的梧桐叶,秋的信笺便已悄然铺开。古人总爱将秋意揉进诗行,或写尽它的清寂,或颂遍它的壮阔,或藏起满心愁绪,或盛满丰收欢颜。循着这些泛黄的诗句往前走,仿佛能触到千年之前的秋风——那风里有终南山的湿润,有赣江的水汽,有枫桥的霜凉,也有江南稻田的清甜,更能看见诗人们在秋光里驻足、凝望、轻叹的身影。
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该是初秋最清透的模样。想象着终南山上一场雨歇,暮色像一层半透明的薄纱,轻轻裹住黛色的山林。松针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沾湿了青石板路。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石面上织出细碎的银纹,又顺着泉水的流向,漫成一片流动的光。山涧里的泉水叮咚作响,偶尔夹杂着竹喧——那是浣女提着竹篮归来,蓝布衣裳沾着水汽,笑声落在湿润的空气里,被风一吹,又飘向更深的竹林。没有尘世的喧嚣,只有松涛、泉鸣与隐约的笑语,这秋是洗去了烟火气的素净,是让人忍不住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一草一木的温柔。
若说王维的秋是“静”,那王勃笔下的秋便是“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站在滕王阁的朱红栏杆旁极目远眺,晚霞正一点点漫过天际,从橙红染到绯红,最后晕成一片浅紫。一只孤鹜振翅掠过,翅膀尖似乎还沾着霞光,在天幕上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脚下的赣江波光粼粼,秋水顺着天际线一直延伸开去,水与天的界限渐渐模糊,分不清哪里是翻涌的云,哪里是流动的江。风里带着水汽与江边芦苇的清香,连时间都仿佛慢了下来,让人忍不住想起“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的慨叹——这秋,是胸怀天下的壮阔,是自然馈赠的盛大画卷,连呼吸都变得辽阔起来。
可秋也常与“愁”相伴,像张继在枫桥夜泊时写下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秋夜的霜气很重,落在船篷上,沙沙地响,像谁在轻轻翻着书页。月亮已经西沉,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光晕,乌鸦的啼叫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一声接着一声,撞在江面上,又散开来。江边的枫树叶子红得发暗,像凝结了一整个秋的寒凉,渔火在水面上晃啊晃,明明灭灭,像一团化不开的愁绪。张继裹紧了衣衫,指尖触到冰凉的船舷,望着远方模糊的城郭——长安的路还远,应试的失意还压在心头,连一封家书都不知寄往何处。直到夜半,寒山寺的钟声传来,悠长而清冷,一下下敲在心上,把所有的茫然与孤独都敲得更沉,这秋便成了游子眉间化不开的郁结。
同是秋愁,张籍的“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又多了几分细腻的牵挂。洛阳城的秋风起时,街旁的梧桐叶簌簌落下,铺成一层浅黄的地毯。张籍站在窗前,看着风卷着落叶飘过青瓦,忽然就想起了故乡的爹娘——此刻他们该在收拾院子里的菊花了吧?年幼的孩子有没有跟着邻家伙伴去摘酸枣?他赶紧铺纸研墨,狼毫蘸满了墨,却迟迟落不下去:想说的话太多,怕漏了爹娘的身体,怕忘了叮嘱孩子添衣,又怕提了自己的近况让他们担忧。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信纸都被墨汁晕染了好几处。直到送信的行人牵着马要出发了,他还一把夺过封好的信,拆开再看一遍,指尖反复摩挲着信纸边缘,生怕漏了一句叮嘱,误了一声问候。这秋风里藏着的,是剪不断的乡愁,是藏在笔墨里、拆了又封的深情。
但秋从不是只有愁绪,它也有满溢的喜悦。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是田园里最热闹的秋。稻田里的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穗粒饱满得快要撑破稻壳,风一吹,满是清甜的稻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农夫们坐在田埂上,手里摇着蒲扇,裤脚还沾着泥点,说着今年的收成——“今年的稻子比去年沉实”“等割了稻,就给娃扯块新布做衣裳”,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甜。田埂边的池塘里,青蛙们“呱呱”地叫着,声音此起彼伏,像是在为丰收伴奏,又像是在和农夫们应和。夕阳把每个人的脸都染成了暖黄色,连汗珠都闪着光——这秋,是辛勤劳作后的甘甜,是藏在稻穗里、蛙声中的希望。
苏轼的“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则写尽了秋末的鲜活。江南的庭院里,橘子树上挂满了金黄的果子,像一个个小灯笼,橙子也褪去了青涩,露出饱满的橙红,果皮上还覆着一层细细的白霜。叶片还是浓绿的,衬得果子愈发鲜亮,摘一个剥开,果肉的酸甜汁水在舌尖散开,带着阳光与秋风的味道。苏轼写下这句诗时,正谪居黄州——仕途的坎坷曾让他失意,但看着窗外的果树,看着枝头沉甸甸的果实,忽然就释然了:即便身处逆境,也总有这般美好的景致可赏,这般清甜的滋味可尝。这秋,是历经沉淀后的从容,是藏在寻常日子里、果皮果肉间的小确幸。
也有人不爱悲秋,偏要把秋写得昂扬。刘禹锡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便是最直白的赞叹。别人都叹秋天萧瑟、草木凋零,他却觉得秋日比春天更有滋味——天空是澄澈的蓝,没有春日的阴雨绵绵,连风都带着清爽的力道。一只白鹤冲破云层,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光,仿佛要飞到天的尽头,把所有的沉闷都甩在身后。这景象让他心头一振,贬谪的失意、旁人的非议,都被这只鹤、这片天抛到了脑后,只剩下提笔写诗的豪情。原来秋可以不是凋零的代名词,而是向上的力量,是“便引诗情到碧霄”的洒脱与豁达。
李白的“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更是把秋日的豪迈写到了极致。站在谢朓楼上,秋风迎面吹来,带着远方草原与江河的气息,卷起衣袂,也吹散了心头的滞涩。一队秋雁排着整齐的“人”字,向南飞去,翅膀划破长空,留下淡淡的痕迹。李白举起酒杯,酒液里映着蓝天、雁影与楼影,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气混着秋风,瞬间点燃了胸中的豪情。“人生得意须尽欢”,即便有不如意,也该像这秋风一样坦荡,像这秋雁一样自在,不必困在琐事里消磨意气。他挥毫泼墨,笔尖流淌出“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诗句,墨汁未干,便已染上了秋的壮阔——这秋便成了豪情壮志的注脚,是文人风骨里最挺拔的模样。
走在古诗词的秋意里,还会邂逅更多别样的景致与情思。白居易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宛如一幅笔触细腻的工笔画,将秋江暮色与月夜清辉徐徐展开。当残阳如醉,缓缓西沉,余晖不再耀眼,像是被秋风轻轻揉碎,均匀地铺洒在江面上。江水被这暖光一分为二,近岸处是深沉的碧色,仿若把初秋山林的苍翠都揉进了波心,远望去又泛着粼粼的微光;江心则被染成明艳的橙红,似是天边云霞的倒影,随着江水的涟漪微微荡漾,连风掠过水面的痕迹,都染上了暖融融的色泽。这“瑟瑟”与“红”的交织,冷暖碰撞、动静相宜,让整个画面鲜活得仿佛能伸手触到江水的温凉。
随着夜幕渐临,九月初三的夜晚带着独有的温柔悄然而至。岸边的狗尾草、蒲公英丛里,一颗颗露珠悄然凝结,圆润剔透,沾着夜的清寒,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烁着微光,恰似被织女遗落人间的碎珍珠。白居易或许会俯身轻碰草叶,指尖刚触到露珠的冰凉,便见它“倏”地滚落,钻进泥土里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丝湿意。抬头望去,一弯新月高悬于墨蓝的天幕之上,纤细如弓,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银晕,像是被秋风磨得格外精致,随时准备射出温柔的光,划破这无边的夜色。此时的白居易,早已过了“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的青涩,也历经了贬谪江州的失意,从早年以《秦中吟》针砭时弊的“兼济天下”,到后来“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的“独善其身”。他伫立江畔,看着残阳褪尽、露月登场,心中或许没有大悲大喜,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自然的美好永恒不变,江水依旧、星月如常,而人生的起伏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些宦海浮沉的烦恼,那些心系苍生的沉重,在这秋夜的江景里,都化作了一声轻叹,融进“露似真珠月似弓”的温柔里,成了岁月里最平和的注脚。
还有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里,漫山经霜的枫叶——红得像火,像霞,比春天的桃李更热烈,更有风骨;孟浩然“不觉初秋夜渐长,清风习习重凄凉。炎炎暑退茅斋静,阶下丛莎有露光”里,对初秋细微变化的敏锐捕捉与那份在闲适里的人生感悟:孟浩然放下手中的书卷时,窗外的暮色已漫过篱笆。他望着阶下那丛莎草,叶尖凝着的露水珠在残光里轻轻颤动,忽然惊觉——秋夜竟已这样长了。半生辗转求仕,却终究在长安的繁华与江湖的清寂间选择了后者。暑气初退的傍晚,清风穿堂而过,带着草木褪去盛暑后的微凉,这“凄凉”里没有悲戚,反倒有份卸下重负的通透。茅斋里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的轻响,案上的茶早已凉透,他却毫不在意,如今剩下的是不必为案牍劳形的自在,是在秋光里活成本真的从容;李峤“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里,那无形却有力的秋风——它吹黄了树叶,却也吹熟了果实,吹走了夏的燥热,也为来年的春天埋下了伏笔。
合上书卷时,窗外的秋风正吹过楼下的桂树,细碎的花瓣落在窗台,带着清甜的香气。原来千年前的秋,从未真正远去——它藏在王维的松间月里,藏在张继的枫桥钟声里,藏在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藏在刘禹锡的晴空鹤影里,藏在白居易的江楼露月里,藏在每一句写满秋意的诗行里。在这快节奏的日子里,我们总忙着追赶,忙着奔跑,却忘了抬头看看身边的秋:路边的银杏黄了,街角的桂花开了,傍晚的夕阳比夏天更温柔。不妨偶尔停下脚步,翻开这些诗句,让千年的秋意漫进心里——抚平我们的焦虑,也让我们记得:秋从来不是终点,不是萧瑟的代名词,而是岁月写给我们的,最温柔、最厚重、也最有力量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