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矿工的中秋断想
作者:朱延生
50年前中秋节的早上,秋风中裹着微凉。陇海铁路大动脉三等小站一一杨楼站的风里,飘散着皖北乡村贫瘠的泥土味。刚满18岁的我,背着母亲纺织的棉布被单和厚棉被;手提着沉甸甸的深蓝色旧塑料旅行包,薄的、厚的,还有打着补丁的衣裳;几本卷边泛黄的书;更有母亲在煤油灯下熬夜缝制的鞋。那是我全部的家当,也是一个农村娃奔向未来行程的行囊。
61岁的外爷爷执意要送我。早上7点半,当我走进火车站候车室,他正坐在木条椅上。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向东行驶,把故乡的盐碱地、老屋屋顶上一缕缕炊烟甩在身后。老人微笑着,弓着身子背着沉重的行李上下火车,一直把我送到徐州站。我们按照“招工录取通知书”上的地址,来到位于车站广场北侧的老徐州饭店院子内。简单吃完中饭后,爷俩期待着人到齐。院内,20来个煤炭部第27工程处老基建人的子女,个个双眸里闪耀青涩的光。一个个硕大的布包袱堆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里。大约下午2点多,人员终于聚齐了,草绿色“解放”、深蓝色大巴车,车身上六个红字“上海 大屯煤矿”分外招眼。大货车“轰”地炸响,“咚咚”吼着往前挪。接着我们的大巴车“咔嗒”,“突突”,呜呜”吼叫着开动了。外爷爷站在车窗外,不停地向我摆手。现在还能忆起,老人额头上的皱纹盛着比山还重的嘱托。两辆车目标西北,直指汉刘邦的故乡一一沛县。那里,上海市正在开发建设大煤田。坐在车上,我的心一直怦怦地跳。我不晓得,跳出农门,接下来,在日出斗金的微山湖畔,在距离地面之下800米深处,一干就是12年4380天。
“18岁,我走向采煤工作面。一颗早晨的太阳从地心升起!”入矿后,经过短暂的安全培训,我们戴上矿工胶壳安全帽,换上硬梆梆的矿工服,脚穿长统矿工胶靴,乘飞速下坠的罐笼,来到矿灯闪闪的井下。可是,头顶上那盏昏暗的矿灯,怎能刺破地心浓稠的黑。潮湿的寒气,总往人的骨头缝里钻。打巷道放炮的炮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当时有人形容,开飞机的人是死了没埋,下井的人是埋了没死,可见几十年前采煤一线的风险有多大!当得知相识不久的矿工兄弟丧命井下,第二天一早,“黑哥们”不约而同地提前到副井井口。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只是把肩膀上的工具包攥得更紧,步履比前些日子坚实些。
那时,提人的副井罐笼时常发生故障。我们只能坐在负375米的副井候罐室等候。有时半个小时修好,有时二三个小时才能提人。正值能吃能喝的年纪,不仅背的水壶早见了底,也会饿得心慌。我虽然不干相对危险的采煤掘进工,但每天要抬100多斤的防爆开关、要把胳膊粗的电缆扛在肩上、用吃奶的劲往前拽、从平巷往30多度斜巷上山拉。深一脚,浅一脚,关键是脚下的路不平且滑,不好走。一次,我在东一三甩道配电所工作完工后,须从轨道另一侧的台阶往上走,去找工友。当时斜巷里雾气弥漫,巷道顶部防曝灯太暗,附近掘进头不时传来轰轰的放跑声。当我的双脚刚跨至轨道的另一侧时,顿觉背后“嗖嗖”地异响和阵阵凉意袭来。急忙扭头一看,惊见一根粗钢丝绳正牵引几辆矸石重车“轰隆隆”地飞速直下。假如我再慢十秒左右,就会被无情的矿车碾压出大事故。
半夜三更去加班是常事。井下釆掘现场瓦斯超限,或者设备突发故障影响生产。有时不当班,在家,可是在睡梦中,家里的电话会骤然响起,我一骨碌从热被窝中爬起。离开身边的爱人和孩子,告别温柔的小家去加班。经过一夜的忙碌,升井时,硕大的太阳把巍巍的主井副井姊妹塔照得耀眼。
社会上有人说我们是“煤黑子”,我却不这么认为。的确,我们身上汗水混着煤尘,额头上冲出一道道沟。除了炯炯有神的双眼,工装黑、胶靴黑,脸也黑,似锅底像夜色。但是,我们矿工在“三块石头夹块肉”的煤矿井下,为他人开采“光明”和“温暖”,把“煤”当作“我的情人我的黑姑娘”。 上班有精神,下班打球、看书。我所在的矿,自费订阅文学报刊的有六七十人。父亲常说,矿工的责任是挖煤。挖煤,就得有人吃苦受累。他们献了青春献子孙,没有后悔过。我们在井下循着父辈的足迹,把本矿区全国煤矿“十面红旗”之一的“打不烂拖不垮”吴修伦钢铁掘进队作为标尺。有一次,我在安装采煤面时,要把很粗的防爆电缆,与防爆馈电开关、煤机主开关连接,右手食指不慎被锋利的接线盒外壳割伤。我快速撕下内衣缠紧。升井之后,井口医务室护士进行了消炎包扎处理。考虑综采面安装任务工期紧,我不顾班长的劝说,每天下井前用塑料袋缠在纱布的外面。五天安好综采设备,我也换了五个塑料袋。
十五年前,儿子也成了矿工。井下环境和我入矿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井下作业、安全环境大为改观。以前提人的罐笼,动不动就出故障,现在极少发生。采掘生产实现了自功化智能化,工人再也不会累得腰酸背痛;喷雾除尘设备齐上阵,再不用吸入呛人的炮烟。瓦斯监测、通风系统一旦有危险,警报立马拉响并启动应急措施。以前事故频发,如今,我所在的矿至今年已经连续14年无工亡。井下安全了,矿工心里踏实多了 ,幸福指数那是节节攀升,日子有了奔头!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转眼又是中秋至,我也68周岁,走到了人生的“秋”光里。我摸着手指节上磨出的厚茧,思绪万千。怎么能忘,那些在煤矿上班的青葱岁月;那些欲言又止的爱以及对未来地憧憬。从皖北的田垅阡陌到苏鲁交界的微山湖畔,我和一大帮子叫做矿工的男人,一步步走过了半个世纪。年及古稀,应顺应自然颐享天年,更应“老夫聊发少年狂”,紧跟时代发展的脚步,尽量成为人群中最亮的自己。
【作者简介】
朱延生,笔名蘭舍斋主,微信最年轻老头。安徽肖县人。南京师范大学中文专科毕业。中国中煤集团大型煤企首批文协会员、《采光》文学内刊编委,在文学期刊、新媒体发表作品200多篇(首)。《作家地带》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