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雩风
文瑞
罗田岩的松风穿过五百年光阴,在濂溪书院的飞檐上打了个旋,轻轻落在善山的石刻间。明正德年间,五位背着书箧的于都士子——何廷仁、黄弘纲、袁庆麟、何春、管登,正是踩着这样的松涛声,沿着贡江走向赣州,走近王阳明,也走向一段将理学火种播撒在赣南山水间的传奇。
他们的身影曾在罗田岩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在濂溪书院的讲堂里,他们用“知行合一”的烛火点亮学子的眼眸;在观善岩下与弟子辩“心即理”,崖壁上的苔痕仿佛还留着他们激昂的手势;在各自官任上践行阳明心学,将“致良知”落地在乡村田梗上;归乡后一概选择在罗田岩讲学,研究、传播阳明心学,推动江右王学的形成。他们的讲习声与贡江的潮声应和,成了于都河畔最动人的韵律。
岁月流转,罗田岩的石刻斑驳了,濂溪书院也几度毁建,“于都理学”五子的精神却愈发清晰。今人在何廷仁广场上徜徉漫步,在黄弘纲的氏族谱牒中寻找渊源,在何春的登高诗句中品嚼心学,在《祭袁德彰文》中感其心志,在管登的明代墓前植下新松,在学术研讨会上重述他们的思想……当松风再次掠过崖壁,我们仿佛又听见五百年前的书声,与今日游客的赞叹声交织,在赣南的山水间,谱成一曲永不停歇的文脉长歌。
何廷仁:负粮追师成美谈
赣南的秋山是有些寒意的。1517年的某个清晨,露水还挂在茅草尖上,有几个青衫书生背着干粮袋,正沿着驿道急急赶路。他们从于都来,要往南康军营去。布囊里的干粮硌着身子,脚步却不敢稍停——王阳明的帅旗在前方山峦间时隐时现。
这便是何廷仁与心学结缘的起点。后来人称“江右何黄”,与钱德洪、王畿并称王门四杰的他,此刻只是个追着军营求学的普通士子。史书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负粮追师”,在当时的赣南山水间,却是用双脚丈量百余里的虔诚。
军营设在唐江至横水的山峦间的一片山地上。王阳明刚结束军务,听说有士子从于都追来,特意掀帐相见。烛火摇曳中,这位平定漳南之乱的大儒,看见几个中年儒生,其中长须高鼻的魁梧书生,袍角沾满泥渍,眼神却清亮如星,他便是何廷仁。
何廷仁早先研习程朱理学,总觉隔着一层纱。直到在濂溪书院听人说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如惊雷贯耳。前回错过了罗田岩讲学,此刻亲见先生,特别是后来在横水听到那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突然明白:原来真学问不在书册黄卷,而在眉扬目张的心动间,在挑水砍柴的日常里。
于是,他放下科举,成了王阳明身边的影子。先生去桶岗、三浰、南昌,他便一路跟着去平乱;先生去庐山、九华山、通天岩,他又一路跟着去听讲学。这般不计功名的追随,让人想起孔子周游列国时,那些背着粮食紧随车马的弟子。
嘉靖元年,何廷仁中举的消息传到于都,乡人敲锣打鼓来贺,他却望着院角的梅树出神。年近不惑,才得了个广东新会知县的任命。旁人替他惋惜,他反笑道:“不想竟能去白沙先生故乡为官。”这句话里似乎藏着明代心学的传承密码。陈白沙开启的心学源流,要在他的弟子王阳明这里,再由他的再传弟子带回故乡去。历史有时就是这样慈悲的循环。
在新会任上,他每月朔望召集乡民,在祠堂前讲《传习录》。有争讼的,不急着判对错,先让人自陈过失。阳光透过格扇窗,照在老人们满是褶皱的脸上,竟有种书院里不曾见过的光亮。有老农听完讲解,拍腿道:“原来致良知就是半夜醒来,想起欠邻家一把锄头该还!”何廷仁抚须微笑。他知道,心学的种子,终于从士大夫的书斋,落到了百姓的田埂上。
辞官归乡那年,赣南的油茶花开得正盛。他在善山书院讲学,总爱指着门外的驿道说:“当年我就是从这条路去追先生的。”有学生问:“改过从何处入手?”他答:“从起端发念处察识。”又问:“若总也改不了呢?”他笑:“知过即是良知,改过即是本体。你既知改不了是过,良知已在运作。”
这种接地气的教学,让四方学者闻风而至。乡人常见他坐在竹椅上,与贩夫走卒聊家常,说到兴起时,随手捡根树枝在地上画太极图。有孩童问:“老爷以前不是县太爷吗?”他拾起片落叶放在孩童掌心:“你看,叶脉自在其中。”
今天,在于都金桥村的何廷仁广场,人们可以看见他的画像与事迹。广场上,老人们在下棋,孩童们在游戏,似乎忘记了五百年的何廷仁是谁。这倒恰合他的心意——让学问化入寻常烟火,本就是他毕生所求。
谱载,他去世时,家中萧然,葬礼是乡人凑钱办的。时光如流,邑人敬祀的理学五贤祠早已湮灭在时光里,但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关于何廷仁的传说种种,却像赣江边的芦苇,岁岁枯荣,生生不息。
忽然想起王阳明龙场悟道后写的诗句:“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何廷仁用一生诠释的,或许就是这般境界,不必著书立说,不必创建体系,只要在日用常行间活出心学的模样。
当年那位负粮追师的青年,最终让心学在赣南山水的滋养下,长成了另一种形态。它可能是新会乡约里自陈过失的老农,可能是善山书院里孜孜问学的乡人,更可能是如今广场上嬉戏的孩童,当他们某天突然明白“做人要凭良心”时,五百多年前那场军营里的对话,便又在时光中完成了一次回声。
回望过去,金桥村在夕照里格外温柔,仿佛还在等待某个从远方赶来的读书人,布囊里装着干粮,眼中闪着星光。
黄宏纲:心灯一盏照贡江
嘉靖十一年的冬天,赣南的风里带着刺骨的寒。雩都县城西的贡江边,一位青衫学者正对着浙东方向长揖及地。那是黄弘纲在绍兴为老师守丧三年后,回到家乡的第一年,他在贡江祭奠逝世四周年的恩师王阳明。
黄弘纲家族的族谱上,记载着春源公自赣县迁雩的往事。这个家族像赣江的支流,默默流淌了数百年。祖父廷本、父亲思盛皆“默修德不求声名”,这种浸润在血脉里的沉静,或许正是他后来能深得阳明心学三昧的根基。
黄弘纲五岁能识字,十岁成秀才,少年得志的他却常在书院夜读时怅然:“理学久湮,望程朱复出。”那时的他不会想到,改变他一生的人,正沿着赣江逆流而上。
正德十二年(1517),王阳明平漳南乱后,先是在罗田岩聚讲,随后在赣州郁孤台下的濂溪书院开讲。那日江风浩荡,阳明青衣素袍,阐“知行合一”之旨。二十五岁的黄弘纲立在人群中,三日后行拜师礼——这一拜,便是生死相托的开始。
据传,阳明曾笑称这位弟子“一日千里如子,莫非吾老友乎”,这不是寻常的客套。在众多门人中,黄弘纲的“性静端方”独具特质。阳明常让他教导新入门者,“士子初至者,先令高第弟子教之”。
同乡何廷仁科场失意时,他劝道:“当忧圣贤之学未明,不忧科场之不利。”这话里,有阳明“知行合一”的真精神,影响何廷仁暂时放下科举,一心追随阳明先生。
最见真章的是那些随师游学的岁月。从军营到城廓,从赣南到南昌,数年不归乡。昏黄的油灯下,他记录着老师白天的讲话,这些笔记后来成了《传习录》的筋骨。
师徒书信往来间,阳明说“良知无内外,惟反求诸己则明”,他答“知而不行,非真知;行而不知,非真行。”思想在纸上碰撞出火花,照亮了后来江右王学的路。
嘉靖六年,阳明赴广西平叛前,将赣州阳明书院托付给他。那一刻的信任,成就了心学在赣南的星火传承。而黄弘纲的学问,也在岁月中完成从“持守”到“自然”的蜕变。
早期,他主张“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像严守门户的守夜人;晚年则悟得“不致纤毫之力,一顺自然为主”,如庖丁解牛般游刃有余。尤其难得的是,当同门将“意念之善”混同良知时,他犀利指出:“以意念之善为良知,终非天然自有之良。”这话击中了王学后流弊的要害。黄宗羲后来在《明儒学案》中盛赞他“善推阐师说”,确非虚言。
嘉靖七年十一月的那场急变,让所有阳明弟子措手不及。老师病逝南安的消息传来,黄弘纲即刻奔赴,见到的是停灵南埜驿的棺椁。扶柩回浙的路,成了最漫长的告别。千里路途,每遇祭奠,他执礼如孝子。余姚安葬后,他结庐墓旁,守足三年。诚然,这已不是简单的仪式,而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守护呵。
更大的考验在阳明身后。幼子正亿才四岁,家族暗流涌动。黄弘纲与同门清理遗产,“立三本合同”,又促成黄绾嫁女护孤。当他把正亿护送至南京时,临别赠言:“勿忘先君‘致良知’之教。”四十年后,正亿袭爵新建伯时说的“非洛村先生,吾无以至今日”,是对这段师门情义最深的注脚。
晚年的黄弘纲,在故里讲学。当年汀州任上的“执法如山”已成往事,此刻他只是一介布衣。但听他讲学的,不仅有本地俊秀,还有远道而来的求道者。《明儒学案》中,赣州府入选的十九位学者,于都独占六人,多与他有渊源。
乡人传说,黄弘纲逝前曾朝着浙东方向行最后的学生礼。如今于都人说起“洛村先生讲学”、“千里送师归”的故事,眼睛里还有光。显然那些族谱上的记载、方志里的文字,最终都化作了江边的风,年年吹过赣南的青山。
诚然,黄弘纲最动人的,不是他对心学理论的贡献,而是那种将学问化入生命的态度。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儒学最本真的模样——不是纸上的义理,而是风雨中的扶持,是生死际的担当,是灯火相传的温暖。这或许比任何精妙的哲学辩论,都更接近“致良知”的真谛。
何春:罗田岩下观善者
暮春的于都,总带着几分湿漉漉的书卷气。罗田岩,清风徐徐,晨雾缭绕。顾盼之间,“观善岩"三个字扑面而来,令人心里一颤——那不只是刻在石头上的字,倒像是从五百年前的赣南土壤里长出来的筋骨。王阳明的笔迹早已深入岩壁,可那股温润的力道,却依然能穿透时光,直抵人心。
邀阳明先生在此挥毫讲学的何春,就这样从历史的烟云里走出来。他是那种把学问种在土地上的人。
赣南的理学脉络,总绕不开家族传承。“读书志在圣贤”的训语,从来都不是说笑,而是一辈辈融进了客家人的血脉里。长兄何泰是正德二年的举人(后知武平县),弟弟何廷仁后来成了“江右王门”的中坚。夹在中间的何春,自小就有股特别的执拗——少年时便扬言:“世无周程诸君子,吾不当在弟子之列。”这份对真学问的挑剔,让他在正德十二年,先是不遗余力地组织罗田岩会讲,再是听闻王阳明在赣州开坛后,立即携带上次缺席的三弟何廷仁奔赴。
那时的赣南,正处在平乱的紧张期间。平漳南的硝烟刚散,横水、桶冈及三浰的贼乱仍盛,王阳明却在濂溪书院开讲“知行合一”了。何春再见阳明,劈头便问:“心有动静,道难道也分动静吗?”先生莞尔:“道无分动静,只在人心是否澄明。”一语如晨钟暮鼓,何春猛然大悟,原来学问不是纸上的墨迹,是能照见性命的光。
正德己卯年,何春做了一件让赣南学风为之一新的事——在罗田岩开辟“观善岩”。这里是周敦颐吟咏《爱莲说》的旧地,濂溪阁的莲香还未散尽;这里是王阳明聚众讲学的老址,“心即理”的语声还在萦绕,何春便执钎凿石,在崖壁上开出一方天地。请王阳明题写“观善岩”时,先生特意作了《观善岩小序》给他,说“善者,吾性之固有也”。
从此,这方石室成了心学的活水源头。晴日里,何春与同道坐在岩石上论“致良知”;雨天时,借着岩顶的雨声谈“心外无物”。偶尔兴起,便如孔子弟子般“舞雩归咏”。那份学问里的洒落,多么像是何春对阳明心学最本真的践行。
中举后的何春,先后任诏安知县、含山令、霍山令。可他从不把学问锁在书斋,而是让它生根在田埂、衙署、社学里。在含山推行《南赣乡约》时,他把“孝悌睦邻”写进乡规,还在县衙旁设明伦堂,政务之余亲自讲学。
有个老农告邻居占田,何春不急着断案,反而问:“他可曾帮过你?”老农怔了怔:“去年还帮我收过稻子。”何春抚掌笑道:“这就是良知啊!若只为争地,反倒丢了本心。”后来两家和解,成了互助的乡邻。这样的故事,在何春的官宦生涯里数不胜数。他认为,致良知不是空谈,要在种地、断案、教孩子里见真章。
晚年归隐罗田岩的何春,在重九登高时写下这样的一首诗《重九罗田岩登高夜步阳明先生游青原和黄太史(山谷)韵》:“秋风漱牙齿,阁限无留埃。高怀登寰宇,鸟道回复回……池萍忽自约,有如心镜开。 始觉天地性,小大无弃材……曾点学孔子,愿与童冠偕……”
此诗记载见于清同治《雩都县志》。诗题中“阳明先生游青原和黄太史山谷韵”指王阳明曾作《青原山次黄山谷韵》,而何春此诗既步王阳明原韵,又暗合黄庭坚《次韵周法曹游青原山寺》的用韵特点,形成三重唱和关系。
此诗是赣南阳明后学“诗教合一”传统的典型例证。何春将心学义理融入山水之中,使罗田岩从地理空间升华为精神圣地,他本人也通过诗学实践完成“士大夫—教育家—哲学家”的身份重构。这首诗不仅是何春个人心迹的写照,更是明代思想史“地方转向”的缩影。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文化传承,往往在地方志的断章、摩崖的残句、士人的诗稿中悄然延续,等待后世的重新发现与激活。正如罗田岩“观善岩”的石刻,五百年风雨侵蚀了它的凿痕,但阳明思想的种子,早已植入赣南的长山大河中,朴实的南贛大地始终回响着“致良知”的永恒命题。
如今的罗田岩,因为周子遗爱、阳明讲学、何春观善,整座山都衍化成了观善之岩、理学之山。濂溪阁前古柏翠千年,观善岩上峭壁生云气。自然,何春这个名字不及王阳明显赫,甚至也不及弟弟何廷仁响亮,但他就像罗田岩的红砂岩,默默托起了心学传承的基石。真正的学问,从来不是书斋里的皓首穷经,而是像何春这样,把心学的光,照进耕读传家的日常,照给每一个需要温暖的普通人。
山风过处,岩缝里的蕨草轻轻摇曳。恍惚间,仿佛还能听见五百年前的谈笑:有何春执着的追问,有阳明豁达的应答,更有那份属于赣南的文化底气,它藏在观善岩的刻痕里,藏在《忖言集》的残页中,更藏在每一个践行良知的寻常人心里。
管登:理学薪火传承人
暮春的罗田岩,总被一层淡雾轻笼。崖壁上的苔痕洇着水汽,将观善山浸洇得愈发温润,仿佛五百年前的墨色还未干透。松风穿过岩间,簌簌落在贡江水面,漾开的涟漪里,似晃得见于都管氏子弟管登的身影,正沿着江岸走向赣州城,开启一段将家族文脉与王学薪火熔铸在一起的岁月。
于都管氏的根,深扎在赣南的土壤里已逾千年。自唐代从山东青州南迁,这一族便以“耕读”为脉,在雩都的山水间开出文脉之花。志书里那句“代有闻人”,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日常:管登祖父管禄在成化年间捐粟赈荒时,义仓的谷粒在晨光里晃着暖光,乡邻扛着粮袋走过,总忍不住回头望一眼那悬着“宣义郎”匾额的门楼;父亲管麒在庭院里教管登读《论语》,蝉鸣聒噪的夏日,书页翻动的声响与贡江的流水声叠在一起,成了管氏老宅最寻常的韵律。
城西的管氏宗祠,曾是于都文脉的地标。“理学传家”的匾额悬在正堂,逢年过节,族中子弟齐聚于此,先拜先祖,再诵《论语》,管登年少时便常站在廊下,仰头望着匾额出神——那时他还不知,日后自己会将周程“理学”与王阳明“良知学”揉进半生仕途,让管氏的家风,顺着王学的脉络传得更远。
管登(1487-1548)的少年时光,几乎是伴着贡江的涛声与书卷的墨香度过的。他“少通《论》《孟》,尤好濂溪理学”,常与何廷仁、黄弘纲等同乡坐在江边石阶上,捧着周敦颐的《通书》读到日头西沉。江风掀动书页,他们争论“太极”与“心性”,声音被流水带向远方,那时的他们或许未曾想,一场关于“致良知”的相遇,正等在赣州的军营里。
正德十二年(1517年),王阳明驻军赣州平桶冈之乱的消息传到于都,管登当即揣上自己写的《格物辨》,在何春的带领下,与同乡的何廷仁等往赣州赶。濂溪书院的门扉紧闭,先生已带兵去了南康,他们便沿着章江、犹江继续追。军营外的哨兵举着长矛拦路,管登把《格物辨》递过去,纸角被风卷得发颤:“吾辈为求道来,非为求官来。”
那一日的军营帐中,烛火摇曳。王阳明翻着《格物辨》,抬头见管登立在案前,眼神里满是恳切,便指了指胸口说:“致良知者,知行合一也,汝当从心体上察识。”管登听罢,只觉心头豁然开朗,仿佛迷途之人终于望见故乡的灯火。后来他在《呤劳集》里记下这段故事——先生一语,如破云见日,吾辈半生求索,竟在此时得归正途。可惜这部文集早已散佚,只剩清人笔记中引述的只言片语,像松针落在碑石上,留不下完整的痕迹,却藏着最真挚的感悟。
嘉靖元年(1522年),管登举乡试入仕,从广东肇庆通判到湖广岳州同知,再到漳南道奉议大夫,他的每一步都踩着“致良知”的标尺。在广州任上,盐商捧着重金求通融盐政,他将金子掷在堂前,声如洪钟:“吾师教我‘心外无物’,此物污心,宁死不受!”百姓听说了,都称他“管青天”,离任那日,珠江两岸挤满了送别的人,灯笼连成一片,像落在江面的星子。
岳州的社学里,管登常亲自授课,讲《传习录》里的“知行合一”,也讲管氏宗祠的“耕读传家”。孩子们坐在草垫上,听他说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心见性,为了让百姓过得安稳。窗外的柳枝垂进课堂,扫过他的书卷,也扫过孩子们懵懂却澄澈的眼睛。
辞官归乡后,管登最挂心的仍是罗田岩的濂溪书院。他带着弟子扩建祠堂,将原来的濂溪祠扩成三进讲堂,又在岩下开辟书斋,松风穿堂而过时,满室都是墨香与书声。每逢清明,他会带着族人和学生们遥祭王阳明,每每此时,他总想起当年军营帐中的烛火,想起先生说“宏升是盛德君子”,眼眶便忍不住发热——他知道,唯有把王学的薪火传下去,才算不负先生,不负管氏的文脉。
万历年间,管登长眠于黄麟乡罗西村鹳咀坑,墓址依“卯山酉向”,面朝贡江。岁月流转,墓前的石碑曾在风雨中损毁,封土上也长满了荒草,可管氏的文脉与王学的薪火,却从未被遗忘。
如今的罗田岩,春日的松风依旧,贡江水日夜东流。2018年,管氏宗亲会循着同治《雩都县志》与管氏家谱的记载,修缮了管登墓,新立的青石碑上,“明漳南道奉议大夫管公宏升之墓”十二个字刻得遒劲有力,墓旁的松柏已亭亭如盖,松针落满碑石,像五百年未散的书页。
学术研究者们也从未停下追寻的脚步。赣南师范大学的学者们从《明儒学案》《王阳明全集》的字里行间,梳理出管登传播王学的轨迹,指出他“以吏治践王学,以书院传师说”的独特价值;2023年“王阳明与于都王学传承”学术研讨会上,管登的名字被一次次提及,他的思想与事迹,成了填补江右王学研究空白的重要拼图。
罗田岩的秋风又起了。松风掠过崖壁,似又听见五百年前的书声,与贡江的流水声、今日游客的赞叹声叠在一起。管登或许未曾想到,自己毕生追寻的“致良知”,会随着管氏的文脉,随着今人对他的珍视,在这片土地上永远流传——就像罗田岩的山石,历经风雨仍屹立;像贡江的流水,昼夜不息向远方。
袁庆麟:如游子之归故乡
郁孤台下的清江水,总在深秋泛起粼粼金波。
正德十三年的霜晨,六十三岁的袁庆麟(1455—1520,字德彰,晚号雩峰,),背着一捆线装书,踩着青石板路走南赣巡抚衙门时,鬓角霜雪与书卷上的“刍荛余论”四字一样,在晨雾里泛着微光。
这位来自于都的老儒,此刻尚不知自己将成为阳明心学播撒赣南的第一粒火种,正如他青年时未曾料想,三十载朱子学研求终会在一卷《晚年定论》前轰然崩解。景泰六年(1455)的于都,袁氏祖宅的樟树下,少年庆麟捧着《四书章句集注》的模样,曾是街坊眼中标准的举业种子。
直到某个春夜,他在烛火下忽然掷卷长叹——那些被笺注割裂的圣贤言语,怎抵得上胸口跃动的一点灵明?于是有了督学邵宝屡次延请时的婉拒,有了知府吴珏备下书院讲席后的固辞。“未亲证者不可授人”,这句刻在书匣内侧的箴言,让他在科举盛行的年岁里,甘愿做个田间拾穗的“刍荛者”,把朱子学的砖瓦一一拆解,又在自家庭院里夯筑新的地基。
改变发生在正德十年的某个雨夜。当他在友人处展读王阳明辑录的《朱子晚年定论》,烛花爆响的刹那,忽然读懂了朱子“旧病已深”的自剖。那些被奉为圭臬的中年朱子之论著,原来是未及淬火的精钢,而晚年定论才是历经打磨的明镜。他在跋文中写下“如游子之归故乡”的喟叹,案头三十年的朱注本从此蒙上尘灰,取而代之的是一轴王阳明手书的“心即理”的条幅,墨色在赣南的梅雨季里洇开,宛如新醅的春茶。
正德十三年的赣州府社学督学之任命,于袁庆麟像是一场迟到的宿命。王阳明在公署里展开《刍荛余论》时,指尖划过“心即理”的批注,忽然抬头望向窗外——巡抚衙门后的郁孤台正被秋阳镀上金边,而眼前老儒眼中的光,比那金辉更亮。“朝闻道夕死可矣”,后来写进祭文的这句赞叹,此刻已在两人对视中悄然落定。
袁庆麟走马上任的社学督导府设在府学的东侧,青瓦白墙间传来的不再是刻板的诵经声。袁庆麟选来的乐师敲着云板,领着童子们唱《诗经》里的《鹿鸣》,歌诗声与习礼时的玉佩叮当交织成韵。某个清晨,他看见几个顽童把刚学的“事亲之礼”演成了闹剧,却不疾不徐地取出备好的彩笺,让孩子们把“良知”二字画成心中的模样。“须教童子中心喜悦”,王阳明的教诲被他化成了具象的晨课,那些在科举路上迷失的童心,竟在歌诗习礼中渐渐苏醒。
最动人心魄的是刊刻《朱子晚年定论》的那个七月。于都县城的雕版作坊里,袁庆麟亲自校勘着每一页版片,刻工们发现这位老儒总会在“晚年悔悟”处停顿良久,指腹摩挲着木板上的凹痕,似在与百年前的朱子隔空对话。书成之日,竟有儒生揣着散碎银两,不等装订就往袖里塞,油墨未干的纸页上,“去短集长”四个大字在赣南的岁月风日里渐渐显影。
正德十五年的春寒里,袁庆麟在社学讲席上溘然长逝时,案头还摊着未批完的童子课业。王阳明星夜赶来祭奠,撰写《祭袁德彰文》祭文:“呜呼德彰!士而不知学,其生也如醉梦,死则蜉蝣蠛蠓矣。德彰始钻研于辞章训诂,而疲劳于考索著述,矻矻然将终老矣。已而幡然有觉,尽弃旧习如脱敝屣,锐志于圣贤之学。虽其精力既衰,而心志迥然不群矣。中道而殁,盖斯文之不吊!古所谓朝闻道夕死可者,德彰其庶几哉!呜呼!此心此理,万古一日,无分于人我,无间于幽明,无变于生死。故生而顺焉,没而宁焉!昭昭于其生,乃所以昭昭于其死也。呜呼!德彰亦何憾乎!”
文中“此心此理,万古一日”的论断,是阳明心学“心即理”命题的高度概括。王阳明认为,真理超越时空与人我的界限,袁庆麟通过“尽弃旧习”的实践,印证了心学“知行合一”的本体论。这种将个体生命融入宇宙真理的表述,展现了心学“廓然大公”的精神境界。在场士绅门人忽然懂了,这位老儒毕生所求,原不是皓首穷经的虚名,而是让圣贤之道在尘世扎根的真章。
后来黄弘纲在于都讲学,总会提起恩师袁庆麟校正版片时的专注眼神;何春、何廷仁在修订族谱时,也特意要将社学教条刻进族规:管登在扩建的濂溪书院讲学时,坚持把袁庆麟“如游子之归故乡”的故事重复一遍……那些被歌诗唤醒的童心,若干年后竟在赣南乡野催生出“江右王门“的一片茂林。
如今于都的贡水之畔,若逢暮春细雨,还能听见老人讲述雩峰先生的掌故。失传的《刍荛余论》或许早化作纸灰,但郁孤台上的风仍记得,那个背着书卷的老儒如何用暮年的最后几年,把心学的种子播进赣南的红土地。
当后世学者在故纸堆里翻出那篇《朱子晚年定论》跋文,字里行间跃动的,不只是朱陆异同的学术辩难,更是一个士人用生命印证“知行合一”的灼灼心光。赣江终究会带走岁月的浮沫,却带不走那些在青灯黄卷里活过的灵魂。袁庆麟留给后世的,或许正是这样一个启示:所谓圣贤之道,从来不在高头讲章的字句间,而在每个黎明踏碎晨霜的脚步声里,在社学童蒙清亮的歌诗声中,在凡人肯将此生作灯盏的勇毅里。
赋赞:雩都古邑,贡水汤汤,罗田翠巘承濂溪余韵。明正德心学勃兴,雩都理学五子挺生,光耀江右,播火赣南,文脉昭彰。
廷仁负粮追师悟“破心中贼”,宰新会讲《录》、归善山授业,化俗践行;弘纲编《传习录》、庐阳明墓三载,洛村讲学,善推师说;何春凿岩勒“观善”,闻“道无动静”而悟,听讼化争,重孝悌乡规;管登携《格物辨》求道,肇庆拒盐商贿、葺濂溪书院,传心学于童蒙;庆麟弃朱子旧注归阳明,刊《朱子晚年定论》、兴府学歌社,唤醒良知。
理学五子,光耀华夏。先贤虽往,精神未央。江右王学赖其薪传,赣南儒脉由其基奠。罗田岩似闻论道,贡水长载良知,其躬身践行之儒风,历五百年不泯,成雩都荣光,亦为中华文脉之璀璨。
作者简介:龚文瑞(1962—),笔名文瑞、谷风。籍贯江西南昌,出生地江西瑞金,现定居上海浦东。退休前在媒体工作。2003 年加入中国散文学会,2007 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员,江西省地域文化研究会专家顾问,赣州市古城保护委员会专家顾问。赣州市作协
副主席兼秘书长(第二届)。本世纪初曾创立赣州市散文学会,创办《散文视界》杂志。赣州市 2009 年宣传系统十大杰出贡献人物之一。从事散文创作及地方文化研究三十年,写作文字逾五百万。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散文》《芳草》《读者》《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报告文学》等报刊,有作品收录多个年度选本,如《2006 年中国精短美文 100 篇》《2007 年中国精短美文 100 篇》《2008 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09 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百年无废纸》(新星出版社),《风景这边独好》(中国工人出版社)。先后独著、合著及主编《秦淮河上寻桨声》《客家文化》《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与赣州》《吾心光明:王阳明南赣史话》《人文赣县》等 50 部文集。散文代表作《秦淮河上寻桨声》《黑白苏州》《油桐花开时》广泛应用于中学语文阅读考题。散文《井冈情思》获 2010 年中国散文学会主办的全国散文大赛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