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料理丧事
赵志福赶到家时, 爷爷已气若游丝, 脸色灰暗, 如一块木头。家里乱 作一团,幸好有一位年长者指挥父亲等人给爷爷穿寿衣。赵志福没顾上与 族人打招呼,就冲进爷爷的房间。
“咯咯——噢——咯咯——”赵作鹏临终时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听得人毛骨悚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赵志福悲伤地想:
“人还没有去世就散发出这种臭味,爷爷肯定是活不了了。”由于赵作鹏 怕风、怕光,整间屋子都挂上了窗帘,比平时暗多了,阴沉沉的。
大哥赵志龙、二哥赵志飞都在屋子里, 着急地看着爷爷。赵志强是第 一次近距离看老人过世,心里说不清地害怕。
一个嘴碎的姑姑说:“晚上, 下房那个门窗还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 让人听着害怕。”传言说:这是老人要百年了, 一些先人叫他来了。
“爷爷, 爷爷,我是志福。”赵志福连叫了几声, 想不到已走到鬼门 关的赵作鹏老汉伸出手来抓住赵志福。他的手劲很大,翻了翻眼珠,眼睛 里透出一丝活光,死盯着赵志福。
赵志福哭喊:“爷爷,我是志福。”赵万里忙说:“志福,不要喊了。 你爷爷他不行了,看有啥要交代的吗?”赵志福急问:“爷爷,你有啥话要说?”
赵作鹏的嘴巴嗫嚅了半天, 才说出话来:“我、我、我要走了, 你太 爷和太奶都来了,在、在、在院子里等着呢。”一听这话,赵志福顿时头 皮发麻,更觉恐怖。接着赵作鹏又有气无力地说:“我、我走之后,你们 都不要哭。我是秀才出身,给我打一口好点儿的棺材,三底两盖的就行, 在阴间也能风光一阵子。你现在做生意,很好,把生意做大,也算大事一 件,要供志强考上大学,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嗯嗯,爷爷你放心,我一定照办!”赵志福哭着点头。赵作鹏伸出手, 指着地上站的一圈亲人,似乎还想说什么话,但已油尽灯枯,头一偏,就 过去了。赵万里跪泣:“大呀,你不要走啊。你叫我咋活啊?我还没有好 好伺候过您老人家呢 … … ”
赵恒春喊道:“哭啥?还不快点准备后事。快打些热水、倒些酒, 把 老人的身子擦干净。等身子僵了就不好办了。吴秀莲忙端来一盆热水,赵 万里忙着给赵作鹏擦洗身子。擦干净后,给亡人把老衣穿戴停当、遗容画 好,然后把遗体抬到备好的木板床上。刚去世的人身体还有余温,必须在 安葬之前让身体的温度降下去,不然遗体就会迅速腐烂,体内渗出尸水, 据说流到路上不吉利,农村人叫“遗丧”,所以丧礼非常讲究程序,要给 亡人体面。
给亡人降温, 叫“凉尸”。用荞麦面捏一个碗, 放到亡人的心窝, 往 这个面碗里倒满酒。因为酒易挥发,又吸热,能很好地把遗体的温度降下 去,据说这样三魂七魄就会快点离开,早入阴间,好投胎转世。这一过程 也叫“落草”。
停丧地上铺上干柴草, 供守孝子女跪坐, 以免地上潮湿伤了身体。晚 上,守夜子女要陪亡人过夜,不断火地烧纸币,给亡人送阴间过路钱。守夜子女即使特别累,也不能上炕去睡,最多在柴草铺上眯一会儿,也算“行 孝”。来客给亡人上香行礼时,子女要跪着哭孝,以示还礼。这种古礼现 在都简化了,大多站着还礼,佩戴黑纱和孝字臂章。
赵作鹏老人的临终遗言和动作成为村里人议论的话题。看老人临终时 的样子,似乎还有什么大事没交代完。阎王叫你三更死, 谁敢留你到五更。 到了那个时间点,就是话没说完,也得走。赵作鹏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是 儿子、孙子没一个强的。赵志福刚刚起步,谁能料到能不能成功。总之, 赵作鹏这一房还是很弱,人才凋零。正如村里人所说,赵志福刚刚从岳父 那儿借来钱,准备大干一场,哪知还没来得及开始,这笔钱就花在爷爷的 丧葬费上了。
俗话说: 听话听音,走路辨道。村里人的这番言论, 表面上看是陈述 事实,实则暗含深意,赵志福听出了话外音——赵家没人,人家看不起, 有可能在之后的几天里有麻烦事发生。
父亲过世后, 赵万里派出去几拨报丧的人, 过了大半天仍不见人来, 赵万里着急了,忙叫赵志福兄弟挨家挨户再去请人。赵志福去给庄间亲房 乡邻登门报丧,连摩托车也不敢骑,怕有人说他显摆,故走得他满头大汗。
按理说, 这事不需要一请再请, 乡俗约定,谁家有老人过世, 只要有 人去报丧,乡邻准会赶来帮忙,家家都有这回事,也算互帮互助。但如果 那家人被村里人低看一眼,这事就不好说了。
势利眼, 赵志福心中暗骂, 但普通人有什么办法呢?他人微言轻, 改 变不了现实,人家是觉得水塘里的鱼是翻不出大浪的。他只好低声下气, 先把老人埋了再说。赵志福突然想到,这事应该去找族长大爷爷赵作堂。 大爷爷赵作堂此时正坐在炕上抽水烟,头发胡须皆白,人很精神, 一脸慈 祥。赵志福兄弟哭诉着,赵作堂眉头紧锁,他猛吸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拿起水烟头噗的一声吹出烟灰,然后利落地收拾好烟具,溜下炕头, 穿上老布鞋,说:“你们先回,我喊他们去,我就不信没祖宗了。”
按族规,赵氏同出一脉,不管传了多少代,分几次族谱,都是一祖之后, 流着同样的血,必须相亲相敬,互帮互助,尤其是族中有权、有势、有钱 之人, 一定要行善举、做益事,先富帮后富,光大赵氏门楣……这种精神 是高尚、美好,有利于团结的。可传着传着,尊卑贵贱、争权夺利,拉帮 结派、尔虞我诈,以及是是非非、恩怨情仇都出来了,同一宗族之间,却 相互攻伐。所以家国一理,需要以强有力的国家公器,以及利于人民的法 律,严格约束那些有权有势者,保护广大老百姓的利益,才能使这个国家 长治久安,不断强大起来,如果只保护少数特权阶层,那么灾难很快就会 来临。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天下为公,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可在利益 面前,某些人就被私心蒙蔽了双眼。所以古圣先贤不断地教化众人做利于 国家的事。
陇川村近百户人家分成了几个村民小组, 赵志福一家所在的这个组叫 赵家川组,人住得相对分散,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分住在川头和崖坡上。 川头上就三四户人,崖坡上人多,有近二十户,赵氏一部分族人就住在崖 坡上。赵作堂一出面,本家很快就都来了,赵志福几兄弟忙着招呼人。村 里外姓人在葬礼上作用很重要,挖坟坑、抬亡人、装殓、下葬、接待,这 一揽子都需要他们来打理。为了能把葬礼办好,还需要从他们中推选一个 影响力大、办事公道的人来当大管。如果没有外姓人家,就只能从关系远 一点的本族人中选,这是规矩。
爷爷的过世, 对赵志福是一个考验。如何把这件事情办好, 真的是一 门学问。赵氏族人本就看不起他们,在招待时不能显得寒酸,如何安排得 排场得体,还能节省资金,极为难办。多年来的精神压力让赵志福一家想改变现状,几乎成了心病。赵志福慨叹一声,拿出岳父借给他做生意的钱 料理丧事。这样做让他又回到了原点,但他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人活脸,树活皮,墙皮活着一锨泥。为了这张脸面, 赵志福也是拼了。 爷爷不单是他一个人的,但爷爷是他的授业恩师,其他兄弟没有一个能帮 他分担,他只好咬牙一力承当,把丧事办得体面。他正在事业发展的节骨 眼上,又遇到这一茬事,谁也没有料到,他只好先应对眼前事。
爷爷说过自己父亲过世时, 他刚二十岁。那时家里光阴好, 自己又考 上了秀才,声名在外,办丧事时,全村的人都来了,连三乡四邻的外姓人 也来了,纸活摆了整整一堡院,非常隆重。流水席吃了三天, 有千人到访。 事情办完,乡里人纷纷议论:“赵作鹏家的事情过得隆重,光阴好,声望高。”
赵志福知道自己现在比不过爷爷那时候, 那时家里光阴好,人人羡慕。 他现在啥都没有, 只能争口气,让爷爷走得干净利落, 别让庄里人说寒酸、 可怜了。
自从开店做生意,赵志福的胸怀也宽广了, 比他老子赵万里强多了。 农村办红白事都是花钱、赔钱,是赚不回钱的,条件不好的人家极易伤了 元气。农村送情, 一般红事几毛钱,丧事则给送三张白纸,不送钱,所以 全是花销,没有进项。
在农村, 家道殷实相当重要。赵志福和延请的大管伏余海商量请个吹 鼓手,有人来吊丧时,就奏哀乐。赵万里插话说:“你爷爷要求用三底两 盖的棺木,那就按老人家的意愿置办,请个最好的木匠,把活儿做漂亮些。”
赵志福苦笑了一下, 当着大管的面答应了。后来一细算钱不够, 又忙 去陇坪乡找朋友筹钱。有人就开始传闲话了,说应该给老人用最好的寿材 楠木。楠木多贵啊,赵志福选了上等松木,有人就不满意了。赵志福也管 不了有人非议,尽自己最大努力就行了。这贵和富是统一的,没钱没权如何显富贵。
伏余海是现任村支书, 也是人精, 在村里威信颇高, 他看赵志福心情 不好,劝道:“人多嘴杂,由着他们说去吧!不过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赵 家宗族对你家是有看法的。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你家老人倒地上了,谁 家没老人,由他们说去吧!你放心,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办好这事。”赵 志福感激地说:“那就全靠您老了,需要什么就说。”
伏余海沉默一阵说:“你看这样行不,打寿材的木匠、看坟的阴阳先生, 每人一天一包香烟,你不用安排人一根一根地发,如果发不到位,还影响 人家心情。给管事的和跑腿的一人一天两包烟, 一包自己抽, 一包给客人 发,他们也开心。”
赵志福明白伏余海的意思, 变个方式, 减少了麻烦, 让跑腿的人也能 得些好处,于是他对伏余海说: “村子里其他人家过事情,买的是三元钱 一包的哈德门,你安排人去买一包五元钱的红乒坛,这也体面些,三十条 烟应该差不多了吧?”
赵万里也不能当甩手掌柜, 忙说:“猪肉打四百斤, 羊肉打二百斤, 金糜子酒得一百瓶,啤酒买上四十件,让大家尽量喝好。再有急需的你安 排人买就行,到时管我儿赵志福要钱,辛苦大管了。”
伏余海说:“好、好、好。这样确实体面, 不过要花不少钱呢。”赵 志福咬咬牙,说:“我估计得花近万元,钱多少准备了些,应该差不多够。” 伏余海一听赵志福给出的预算,开心地说:“好说,好说,有钱好办事。
就按你说的办,我这就招呼人去。”
赵志福看伏余海走了, 不由得肉疼地叹了一声:“宁叫牛挣死, 决不 能让车翻了。”
伏余海脚步轻盈,心想,没看出这赵志福还真是个人物, 花这么多钱,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忙安排人买肉、打酒, 找阴阳先生、叫木匠, 寻大厨、 找帮厨,人人都得两盒烟,每天三顿酒肉吃着,比过年都开心。真是有钱 好办事,派出去的人很得力,不到一上午,所有事都安排齐整了。赵万里 见儿子办事得体,用人得当,心里很高兴。
阴阳先生酒足饭饱后, 去选了一块好坟地。在打开罗盘点穴时, 赵志 福及时往罗盘上放了两百元,算是给的彩头。阴阳先生见赵志福大方,也 表现得很卖力。
穴位看好后, 赵志福让人去打坟, 结果这时被人拦下了, 说: “这坟 你不能打。”打坟人问为啥?对方说:“他们家是什么人,凭啥占这样的 好坟地,这坟地我不给了。”打坟人赶紧让人给赵志福传话:“你们家的 坟打不了了。”赵志福一问,才知是三房头的堂叔赵万杰作梗,他连忙过 去协商,问已说好的事,地都换了,为什么又不行了?
赵万杰头也不抬地说就是不想换了, 让他找阴阳先生再另看一处。赵 志福忙掏出一百元钱塞到赵万杰手里,说坟都打了一半了,再换来不及了。 赵万杰把钱一丢,破口大骂:“你的钱大得很!不换就是不换,不行就是 不行!先停下,让你大来!”
几个打坟人见状, 议论纷纷:“赵志福, 这就是你们赵家人?你们的 先人死了躺在地上,还说这种脱裤子放屁的话!我们不干了。”赵志福忙 安抚住,让稍等等,他立马回去,让伏余海给打坟的人送去一件啤酒,外 加一人一包烟。伏余海叫人把东西送去,打坟人一看烟酒来了, 一下高兴 了,说:“这还差不多,我们先歇缓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