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 上 往 事
莎阡陌
八岁那年,我家搬离了那个“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靖安九岭山的天堂庵,搬到了海拔大约800米左右的八角尖脚下一个叫石境的小镇边上。
据说,石境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与街平行流淌的那条河。河面不宽也不窄,河水清澈见底,岸边的那块石头,圆圆的,表面非常平整,像面镜子一样挂在那里。相传,石头下面的这个潭,有人看见过仙女来洗澡,仙女洗完澡之后对着石头梳妆,石头映出仙女美丽的容颜,因此取名为“石镜”。不知何时,"石镜”又改名为“石境”,石境就这么一直传下来了。石境有条大约五百米长的水泥街,街上是公社所在地,有邮电所、信用社、供销社、饭店、医院、派出所….该有的都有了,我再也不用翻山越岭去购物,也不用走十几里山路担惊受怕去上学了,我快乐得像只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顿感天堂庵并非人间天堂,连仙女都要来洗澡的石境才是人间仙境!
我们落户的单位是石境公社专门成立不久的畜牧场,离街上仅一百米,地名叫坪上。这里接收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有四川的、浙江的、大部分来自湖南,只有一户本地人,一共有一百多人。老远就能看到两栋超大的猪场,每栋大约一千平方,上面写着醒目的八个大字“大力发展,养猪事业”。再往上走,有三栋宿舍兼办公室,成“品”字型,中间有好大一块平地,用竹篱笆围了几个圈,有两个大圈是关鸭子的,一个小圈关鹅,还有一处关羊。我家来的比较晚,没有分到集体宿舍,于是在马路旁边整了块地,将天堂庵的三间一层半的木板房拆了,畜牧场安排了七八十个劳动力来接,天堂庵有四五十个劳动力送,一共一百多个人帮我们搬家。至少有十几个手脚麻利的负责打包,其余的人负责从天堂庵或扛、或挑、或抬,步行十几里到山脚下双溪洞马路上。搬家的队伍浩浩荡荡,有几里路长,再用二十几个板车拉十几里路到这里,重新组装,这就是我们的家。门前有两口连耳塘,父亲的工作就是养鱼,母亲养猪,我家的猪栏一般都保持四到六头猪。
表面热情一身鸭腥味的湖南平江老欧负责养鸭,他会武功,是治跌打损伤的好手,远近闻名。有个肤白貌美且能干的夫人却不能生养,只有个养子还双腿残疾,撑双柺。养子跟我小哥是同学,也是好朋友。每天上学的时候我哥都帮他背书包,冬天帮他提火笼,下雨帮他撑伞,常常因为护着他,把自己淋的全身湿透。他常跟我哥说,是他的养父母,做了太多损人利己的事(卖假药,获取暴利),才报应到他的身上,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自己身体残疾,既不敢也没有能力反抗养父母,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挨养父母的打骂,委屈度日。我常常看见他,独自在他家的楼梯口,目光迷茫仰望天空,似乎在寻找什么……
浑身是泥的湖南宁乡吴志桃一家,生了一个女儿,还想生儿子,为躲避计划生育也落户在畜牧场,他是泥瓦匠。我没事的时候天天来看他做事。四面敞开的五六百平的泥瓦厂,全是用茅草盖的,分和泥区、毛坯区、操作区。他先用板车沿着马路往上大约三四百米的山坡上取黄土,再把水缸挑满水备用,然后拉上水牛,他和牛一起将和水的黄泥踩上三四天,泥才能熟。做砖的时候,就两个磨具。将泥反复摔打之后,重重的摔进两个叠在一起的长方形砖匣子里,将四个角用泥塞紧,然后用弓型钢丝锯沿着砖匣表面一拉,多余的泥就锯下来了,再用钢丝锯往两个砖匣的中间一拉,两块砖坯就分离了,最后将砖坯摞在外面晒干。做瓦的工艺就复杂多了,磨具特别多,全是圆柱体。泥要再一次精加工,别说是小石头,就连沙粒都不能有,泥熟到很有韧性的时候,做成长方体,然后用一公分左右厚的长方形木格子压进泥里,用钢丝锯贴着木格子上下各锯一下,一块薄薄的长方形熟泥就出来了。再把这块熟泥快速的贴在圆柱体磨具上,用木制的凹型烫子沾上水,反复将泥烫光滑,再用钢丝锯竖着平均分成四份,四块瓦坯就一次成型了。但是瓦坯必须附在圆柱体的磨具上在棚内晾干,绝对不能晒。当所有的工艺我都看得滚瓜烂熟的时候,我怯怯地对他说,吴师傅,让我也做一下好吗?他爽快地答应了,结果我做砖的时候,根本摔不动泥,做出的瓦也缺角,真是应了那句话,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毛坯够一窑的时候,吴师傅用板车将毛坯拉到仅隔一条马路的他亲自挖出来的土窑,装好窑,再用砍回来的把土窑围成山一样的大捆茅柴烧七天七夜,不能停火。浓烟滚滚,火苗冲天,当烟里的泥味慢慢变成熟透了的砖味的时候,吴师傅又和他老婆一起挑水,从窑顶上将火熄灭,再冷却七天七夜之后,终于可以出窑了……
每当宿舍楼传来惊天动地的吆喝声时,我也忍不住上去看热闹!小心翼翼地经过满地鸭粪臭气熏天的鸭圈,躲过张开翅膀伸长脖子的鹅追,原来是四川来的英俊的退伍军人赵武和他的满脸坑坑洼洼的哥哥、另外两家四川老乡一共四小家在聚餐喝酒划拳。“五魁首啊,六六顺啊…”这是我最早见过的划拳。起初我根本就听不懂,就像另外一户浙江新安江人老蒋家一样,只听到他们一天到晚哇啦哇啦,根本不知道他们说啥,后来慢慢的我不仅能听懂,四川话和浙江话我都会说。最热闹的是五户湖南来的邵东人,不知道是往日的仇还是近日的怨,几乎天天吵架,把陈场长气得暴跳如雷,本来就有气管炎的陈场长,多次调解无效,后来直接放弃了。终于有一天,五个儿子的王家和四个儿子的申家,在持续一两个月的谩骂之后大打出手,场面惊心动魄!我躲在楼梯口不敢下来,心砰砰砰地直跳,只见他们两家齐上阵,有拿棍子的,有拿竹竿的,也有拿刀的…..轰轰烈烈地打了一场之后,两家都挂了彩,分不出胜负,直到派出所的人来才结束。
学校离我家大約五百米,父亲带我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的时候,当时的校长罗时彩老师接待了我们,父亲用湖南湘乡口音解释转学的缘由时,我已经可以用本地话当翻译了,那是二年级下学期,大概三四月份,罗老师见我落落大方,并且顺利通过他的考试,非常喜欢我。我每天吃过早饭就跑着上学,放学后也跑着回家,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家的,可能是因为我天天这样跑来跑去,体育课的时候,包括男生在内,没有一个跑得过我。
每天放学回家后,我都熟练的到刚煮完猪潲的灶里翻出母亲帮我煨的红薯,带上煨红薯,背上背篓,高高兴兴的去打猪草。
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帮我找了个工作,放牛。场里有两头水牛,一公一母,我和比我大两岁的邻居“花妹子”各养一头,她养那头高大威猛的公牛,我养那头老实善良的母牛,我们每天两个人两头牛一起开心地牵着牛出去,骑着牛回家。当稻田收割完之后,我们每次都把稻草挂满牛角,一边挂四五个,看着牛的肚子鼓的像球一样的时候,把它牵到地势低的地方,我们一跃就上了牛背,骑着自带粮草的水牛回家,雄赳赳气昂昂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样,别提有多爽!天凉的时候,我们躲在避风的地方,聊牛郎织女的故事,既兴奋又担忧,心想,别我俩养的也是天上下凡的神牛,别哪天也开口说话吧……
风平浪静的日子总是伴随着意外。那天,照样两人俩牛,在山坡上,突然发现前面一片肥草,我担心肥草都被她的牛全吃了,就赶紧拉着我的牛从她的牛身边超过去,没想到她的牛护食,我经过的时候它用角顶了一下我的屁股,瞬间我就被甩到坡下的荆棘丛里,我吓得大哭,半天都出不来,花妹子也赶紧下来帮我。当我带着满身的伤,挂着彩回家的时候,妈妈心疼极了!从此,我们分道扬镳,不再一起放牛了。从那以后,花妹子的那头牛就像失去了理智一样,时不时的用角挑起花妹子,把她往上抛,掉下来又继续,把她当玩具一样,差点要了她的命。不仅如此,只要听到别的牛叫,就挣脱绳索,冲出牛栏,疯狂跑过去斗,斗得头破血流,眼睛都瞎了,怎样都拉不开。再后来就连过路的人都追着斗,已经成了不可控的祸害。没办法,场里开会一致同意杀了它。杀它的那天,所有的男劳动力都到场,用绳子把它的脚绑好,然后推倒在地…..我远远地看着,只见我养的母牛一直在落泪,发出低沉的哀鸣声。全场的人都吃了它的肉。年底分红的时候,家里分到了近两百块钱,其中就包含我每天放牛的工资,一天两毛钱,一年七十二块钱。我忘记了被牛斗的痛,忘记了屁股上的疤,忘记了被牛斗破三件衣服的疼,有种说不出的自豪!
十岁那年,学校安排捡稻穗的时候,我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那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我跟大人们一起兴高采烈地去“狗子脑”,大人们收割水稻,我捡稻穗。突然脚背一疼,出现三个红点,呈三角形,一条黑褐色的一米多长的蛇迅速往上逃窜,我大叫,我被蛇咬了!于是所有的人立刻都奔向我,四嫂背起脚绑手帕的我一路狂奔到家,请了当时有名的蛇医曾老师为我放血敷药,毛四哥用眼泪逼我喝下蜈蚣粉,本来我已经脱险了。把我的生命当儿戏的邻居老欧差点让我命丧黄泉!他洗去我满身涂满的药,换上他的雄黄粉,把我当试验品,结果一夜之后蛇毒迅速上升,十岁孩子的腿肿的跟成年人的腿一样粗,连肚子都肿了,眼里可以看到无数个妈妈(重影),医生说瞳孔开始放大,好在我命不该绝!奄奄一息的时候,不知是第多少代的丐帮洪七公的弟子,在石境一带做木工的湖南老乡邓师父用他的独门绝技救我一命!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变得百毒不侵!
实行土地承包制以后,畜牧场改成了坪上村坪上组。四川人全部回原籍了,生了儿子的吴志桃一家心满意足地回老家了,老欧带着残疾儿子也回老家投奔亲戚了,邵东老申家和老刘家也回原籍了。留下来的这些人,经过多年的磨合也和睦相处了。猪栏牛栏鸭圈羊圈都没有了。干干净净的像学校操场一样的大院,成了我们逐渐长大的这些孩子玩耍的场所,大家一起攻城、跳房子、踢毽子、捉迷藏、跳绳、打羽毛球,什么也无法阻挡我们的快乐。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坪上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有个十七八岁、五官精致、肤如凝脂、衣着时尚、时刻带着笑容的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天天在这里出现!后来才知道,他是湖南来的油漆工尹斌生。他与所有人的关系都处的挺好!家家户户的家具也因为他的到来,都变得色彩斑斓!与我父母的关系特别好,经常在我家喝茶吃饭。有一天傍晚,尹斌生也跟个孩子一样跟我小哥他们一起打闹,当他把我小哥按到地上的时候,我心里着急,护兄心切,我赶紧过去帮忙,去推尹斌生,没想到他当着大家的面,把我也按到地上。顿时,我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因为父母兄长从不打骂我,我当场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于是我天天追着他打,持续一周都没打到他,因为他跑得快,我只有十二岁。终于有一天,我拿着石头追他的时候,他不跑了,对我说,你一定要打我是吗?我说是的,他说,那你打吧,我让你打!我有点懵,不知所措,但为了我那可怜的誓言还是将石头砸向他的脚背。随着他痛苦的“哎呦”一声,他用愤怒的眼神瞪了我一下,仿佛在说,你还真下得了手,头也不回,跳着回到了他的住处。没想到,这一石头竟害他一个月下不了床,两个月走不了路。我心怀愧疚,每次见到他都不敢看他。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跟我打招呼,笑着说,没事,都过去了,我不怪你,你不必自责。虽然他不怪我,但此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恶,为此,我忏悔了几十年……
从漏风的木板房到冬暖夏凉的泥墙房,从毛四哥的青砖瓦房到如今的崭新别墅,前后过去了四十余年,曾经我们的心比八角尖还高,但脚并未能到达心想到达的地方;曾经眼睛为生活下着雨,但心却为生活打着伞;百转千回,无论是忆起当年像阅兵一样的鸭群进出,还是骑牛骑出马的自豪,嘴角都情不自禁的往上扬……
2025年8月28日完稿
于江西靖安县清华书院
作者王惠良,笔名莎阡陌,祖籍湖南湘乡,现住江西靖安,图书馆管理员。业余爱好偏多,热爱文学,喜欢分享自己儿时的故事!曾发表过《毛四哥》《天堂庵脚下的日子》《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