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不能言
（散文）
文/代强（安徽）
那一年，我不知怎的，心里头总是空落落的，像一间久未住人的老屋，四面来风。于是便发了心，要去那皖北的乡下走一走，寻一个旧日同窗散散心。一路行去，车窗外的景致，渐渐由高楼广厦换作了平畴远畈，绿是绿的，黄是黄的，颜色都老老实实地铺陈着，看久了，不免也有些寂寥。
友人家的村子，便偎在一条名唤“泗水”的古河道边上。说是河，其实水已瘦得不成样子，只在河床中心，羞怯地淌着一线清流。安顿下来的第二日，他便对我说：“你心里闷，我带你去看个物事。不远，就在村后的大荒山脚下。”我本以为是去看什么古寺残碑，却不料他引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拨开一片蓊蓊郁郁的灌木，眼前豁然一亮。
那是一口潭。水是那种沉静的碧色，仿佛积了千年的时光，才酿得如此幽深。而就在那潭心，竟凭空峙立着一座石峰。我初见时，不觉怔住了。那石，你说它像什么，它便像什么；可你若定睛细看，它又什么都不像，只是它自己。通体是青黑的本色，却在日影水光的折射下，隐隐泛出一种温润的、仿佛是活物才有的光泽。它的形态，是任何匠人也雕琢不出的，瘦、皱、漏、透，诸般美态，竟集于一身。那些孔洞，大大小小，相互贯通，风过时，便发出极低微、极清远的呜咽，不像凡响，倒像是大地沉沉的呼吸。
我正看得出神，友人却在一旁，用一种讲古的、慢悠悠的调子，说起了这石的来历。“老辈人都讲，”他指了指天上，“这是上古时候，女娲娘娘炼石补天，忙乱中遗落下来的一小块。它在天火里炼过，在洪水中浸过，就这么在咱这泗水之滨，大荒山的怀里，藏了不知几万年，自个儿修行，自个儿长成了这般模样。”
“修行？”我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嗯，修行。”他笃定地点点头，眼里有种乡人特有的、对古老传说的虔信。“石头也是有灵性的。你听那风声，像不像是它在念经？你看那水纹，像不像是它在吐纳？它就这么静静地待着，把风霜雨雪都收进自己的身体里，化成一道道纹理，一个个孔洞。直到有一年夏天，雷雨大作，一个霹雳直直地劈在这山涧里，第二天雨住风歇，天上挂着一条七彩的虹桥，这口清潭便出现了，它，也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潭中央。你说，这不是修行圆满，又是什么？”
他这番话，说得平平静静，没有一丝夸饰，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我那潭死水般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涟漪。我再去看那石，眼光便不同了。它不再是一块冰冷的、无知的顽石，而是一个沉静的、安详的魂灵。它不言不语，却仿佛说尽了一切。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那些无端的烦忧，在这块历经了万载沧桑的石头面前，是何其的渺小与可笑。
后来，这块石头到底是被外面来的人发现了。友人后来在信里告诉我，那情景，也颇有意思。先是一些自命风雅的文人，将它比作米芾再世也要跪拜的“石中双仙”；后来又惊动了什么知府，赐了个“灵璧魂”的名号，说是东方神韵与西方美学竟在此石上“东西合璧”了。再后来，它便被请出了那口清潭，安置在一座特意为它修建的、唤作“通灵轩”的亭子里，四周拉起了围栏，成了一个人人购票方能观赏的“奇观”。
我后来又去见过它一次，在那轩亭之中。它被几盏射灯照着，纤毫毕现，确乎是更“美”了，也更“奇”了。游人们围着它，指指点点，惊叹于它形态的变幻无穷。可我却觉得，它有些寂寞。它离开了那滋养它的清潭，离开了那应和它的风声，像一位被请进宫殿的山野隐士，虽然尊荣，却失了魂魄。我默默地站在栏外，忽然想起古人“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的记载，心里便起了一种冲动，想用手掌，轻轻地、像老朋友打招呼那样，去拍一拍它冰凉的身躯。那发出的声音，想必是洪大而空灵的，能洗净肺腑里的尘嚣，让人体味到何为“虚静”，何为“自然”之道。但这终究只是妄想，那一道围栏，隔开的，又何止是几步的距离呢？
前几日，整理旧书，无意中翻出一张当时在潭边为它所摄的相片。照片已有些泛黄，石影也朦胧。我久久地凝视着，心里头那阵在乡间被抚平了的波澜，似乎又微微地漾了起来。
灵璧一石，天下称奇。人们爱它的形，它的声，它的“变幻无穷妙大观”。可于我而言，我最怀念的，反而不是这些。我怀念的，是它初见我时，那份被遗落在时光里的安然，是那个午后，我与一个无言的古老魂灵，在清风碧潭之间，所做的一场无人知晓的、关于永恒与刹那的对话。
石虽不能言，而我心与之俱往。这，大约也就够了。
2025年10月7日作于宿州丽水人家
作者：（宿州桃花沟人）代强
通联：13637184724
居住：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道东办事处崔园华府
原创首发
作者简介：
代强，六零后，本科学历，中共党员，市政协委员，从事高级中学教育39年。现为宿州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李百忍纪念馆理事，半朵中文网签约作家，中文网高级专栏作家，丝路都市文化汇签约作家。2025年被半朵文学全国性评选为“十佳作家”，获得全国文学大赛“国彩杯十佳文学奖”，获得新青年“十大金奖”，歌曲《军魂永驻》获得“强军高歌”一等奖。作者40年来笔耕不辍，作品散见于《安徽商报》、《鄂州周刊》、《山东商报》、《河南经济报》、《中国矿业报》、《三角洲》、《山西科技报》、《德育报》、《中国乡村杂志》等报刊杂志。其著作有《相遇清欢》、《代强文学精品集》、《流金岁月》等二十一部书籍。
主播简历：
美美 安徽合肥人
一个喜欢用声音诠释生活中的一切，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的爱着，平凡自由的诵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