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冷,念卿如常
作者:陈文中
中秋的月光总比平日里更清亮些,像一层薄纱,轻轻覆在窗棂上、桌案间,连空气里都浸着团圆的暖意。可今年这月光,落在我空荡荡的屋子里,却只剩一片寒凉。案头摆着增芳的遗像,她笑得还是那样温和,眼角带着熟悉的细纹——这是我们共度的第五十七个中秋节,却是第一个没有她在身边的中秋。算着日子,从她离开那天到如今,已经整整九十八天,差两天便是百天。人们常说“百日恩深”,可于我而言,这九十八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熬着对她的思念。
我总爱坐在客厅那张旧沙发上发呆,沙发的右侧扶手上,还留着她常年倚靠的痕迹。以前每到中秋前几天,她就会早早地列好菜单,在厨房进进出出,择菜、洗肉、熬酱,忙得脚不沾地,却总不忘回头跟我念叨:“你爱吃的红烧肉得提前腌,妈生前喜欢的炸藕盒要多裹层淀粉才脆。”那时候我总嫌她絮叨,偶尔还会打趣她“老掌柜的又开始指挥了”,她也不恼,只是笑着瞪我一眼,手里的活儿却没停。如今厨房的门紧闭着,我试过自己走进去,想找她常用的那口铁锅,指尖触到冰凉的锅沿时,眼泪却先落了下来——原来那口锅上,还留着她当年炒糖色时溅上的褐色印记,只是再也不会有人用它为我做一桌热菜了。
记忆最鲜活的,是1969年那个中秋。那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团圆节,家里来了奶奶、父母和几个兄弟,小小的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我原本想着自己下厨,毕竟在部队农场里练过一年多手艺,可增芳却抢着系上了围裙:“你陪长辈说话,厨房交给我。”我当时还不放心,偷偷溜到厨房门口看,只见她站在灶台前,踮着脚往锅里倒油,动作不算熟练,额头上却渗着细汗。那天她做了十道菜,有红烧鱼、炒时蔬,还有她特意跟邻居学的酥炸花生等,每一盘都摆得整整齐齐。开饭时,奶奶夹了一筷子鱼,笑着说:“增芳这手艺,比饭馆里的师傅还强!”父母也连连点头,兄弟们更是抢着夹菜,满屋子都是笑声。也就是从那天起,家里的逢年过节,厨房就成了她的“主战场”,一守就是几十年。
1986年的中秋,却少了几分热闹。那年初秋,父亲因心肌梗塞突然离开了我们,母亲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整日沉默寡言。中秋节那天,我特意把母亲接到莱城的家里,想让她热闹些,可饭桌上,母亲却总是望着空着的座位发呆,筷子也没动几下。我悄悄问她怎么了,母亲红着眼眶说:“你爸这辈子苦,没享过几天福,这么好的中秋节,他却再也吃不上一口了……”话没说完,她的声音就哽咽了。我正不知该怎么安慰,增芳却起身拉着母亲的手,往里屋走。我跟过去一看,只见她早已在父亲的牌位前摆好了五碟小菜——一盘酱牛肉、一盘凉拌黄瓜、一盘炒鸡蛋,还有父亲生前爱吃的腌萝卜和炸丸子,每碟都摆得方方正正,旁边还放着一小杯酒。“妈,爸在那边也能闻到香味,他知道您惦记他呢。”增芳轻声说着,给母亲递了张纸巾。母亲看着那几碟菜,紧皱了几个月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眼泪却还是落了下来,只是这一次,眼里多了几分慰藉。那天晚上,母亲坐在牌位前,跟父亲说了好久的话,增芳就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陪着,偶尔给母亲添杯热水。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踏实——有增芳在,再难的日子,好像也能熬过去。
后来母亲活到了近一百零二岁,2017年的冬天,她也安详地离开了我们。第二年中秋,我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总想起母亲这辈子的不容易。她年轻时跟着父亲下地干活,拉扯我们几个孩子长大,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到了享福的年纪,却还是走了。我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增芳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等我再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在母亲的遗像前摆好了一小桌“神仙菜”,还是母亲爱吃的几样:蒸南瓜、炒青菜、豆腐脑,还有一碗她亲手做的小米粥。“妈一辈子爱吃清淡的,这些她肯定喜欢。”她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咱们好好吃饭,妈才放心。”那天我吃了满满一碗饭,不是不难过,而是知道,增芳在用她的方式,帮我留住对母亲的念想,也帮我撑起这个家。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这样,像一棵大树,默默为这个家遮风挡雨。我在外面工作忙,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操心,孩子的功课、老人的身体、亲戚的往来,她从来没让我操过心。有时候我问她累不累,她总说:“一家人平平安安的,累点算啥。”可我知道,她也有累的时候,有一次她感冒发烧,却还是强撑着给上学的孩子做早饭,等我发现的时候,她的脸都烧得通红。那时候我还跟她急,怪她不爱惜自己,她却笑着说:“孩子上学不能饿肚子,你上班也忙,我没事。”如今想来,那些年我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今年中秋前,我特意跟儿子说:“你妈生前爱吃的那几道菜,你得好好学学,中秋节那天,摆到她遗像前。”儿子点头答应,跟着菜谱学了好几天,有一次炒她爱吃的青椒肉丝,还特意打电话问我:“爸,妈以前炒这菜,是不是喜欢多放醋?”我听着电话里儿子的声音,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原来,增芳的味道,早就刻在了我们一家人的心里。
中秋节当天,儿子果然炒了五碗菜:青椒肉丝、番茄炒蛋、香菇青菜、红烧排骨,还有一碗她最爱喝的紫菜蛋花汤,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的遗像前。我点燃了一支香,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照片,好像她还坐在我身边一样。“增芳,今年中秋节,我让儿子给你做了你爱吃的菜,你尝尝,味道跟你做的像不像?”我轻声说着,“家里都挺好的,你别惦记。孩子们都长大了,懂事了,就是我……总想着你在的时候,咱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日子……”
香燃尽的时候,儿子过来叫我吃饭,我却不想动。案头的月光更亮了,落在那几碗菜上,也落在她的遗像上。我忽然想起以前每到中秋节,她总会把剥好的月饼递给我,说:“吃块月饼,团团圆圆。”那时候我总说月饼太甜,却还是会吃下去。今年的月饼,儿子也买了,放在桌上,可我却没胃口。不是月饼不好吃,是少了她递月饼时的那份温暖。
吃完饭,我又回到客厅,坐在那张旧沙发上,看着她的遗像。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可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人们都说“月圆人团圆”,可我的增芳,却再也回不来了。这九十八天里,我常常在梦里见到她,梦里她还是在厨房里忙碌,还是会笑着跟我念叨,可一醒来,屋子里却只有我一个人。有时候我会对着她的遗像说话,说家里的事,说孩子们的近况,好像她还能听见一样。
我知道,往后的每一个中秋节,我都会想起她。想起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想起她为母亲摆的“神仙菜”,想起她递过来的那块月饼。她虽然走了,可她的爱,却留在了这个家里,留在了我和孩子们的心里。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些她为这个家付出的点点滴滴,都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回忆。
月光渐渐移到了墙上,我站起身,给她的遗像擦了擦灰尘。“增芳,明年中秋节,我还让儿子给你做你爱吃的菜,咱们还像以前一样,团团圆圆。”我轻声说着,心里却知道,只要我还记得她,她就永远在我身边,从未离开。
这个中秋节,月虽圆,人虽缺,可我的思念,却像这月光一样,绵长而温暖,陪着她,也陪着我,走过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中秋忆内
作者:陈文中
中秋月满照空堂,不见糟糠倍感伤。
昔岁厨香萦手足,今朝案冷对遗像。
承欢母意陈仙馔,慰我悲怀暖结肠。
百日期临肠断处,一盘清供诉衷肠。
陈文中简介
1945年4月出生于莱芜区寨里镇宋家埠村。1969年7月毕业于山东师范学院(今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过教、从过政。1995年一一2000年任职莱芜师范学校副校长,2000年合校后,任莱芜职业技术学院师范教育系党支部书记丶主任,2004年退休。莱芜地级市时,兼任市文联副主席、作家协会副主席,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