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下,人类作为一个全新生态系统的一员,深度参与生态系统的建构,作为工程师与生存者,在另一颗星球创造一个世界,那将会多么心潮澎湃。
编者按:本书近日在成都科幻馆举行的2025科幻星云嘉年华上揭晓的第十六届华语科幻星云奖中获得年度长篇小说银奖。
赛菲星的漫长午后
——评《行星仪轨》
作者:木广隶
暗号的《行星仪轨》正是这样一部作品,作者精心设计了一个高科技高生产的全新环境,“反地球”菲劳洛斯。菲劳洛斯是深空集团公司为人类打造的生存空间,大灾变后它成为了人类第一个探索的星球。在这颗星球上,基因改造的生命与地球搬迁来的物种发生着随时进行的生命冲突,而人类,作为一种普通的生命,自然也在循环之列。
千年虫,本源自BUG之名,却被深空集团用于命名超级量子计算机,这或许蕴含着作者对生命哲学的思考:生命源于复制的错误,适应需要靠无限的错误堆叠,正如千禧年危机下“千年虫”危机并没有扼杀计算机的前进,错误中绽放出更美妙的花朵。对进化本质的洞悉帮助作者搭建了菲星这一舞台。但菲星究竟与其他外星生命星球有何不同呢?
独具特色的畜牧科幻
暗号是一个钟情于“畜牧科幻”的作者,喜爱创作有基因改造、禽畜养殖的科幻作品。提到“畜牧科幻”,笔者脑中浮现的第一部作品是罗隆翔的《吃货联盟的恐龙牧场》,在这部作品中罗隆翔向读者揭示了“星舰联盟”系列一个重大问题的答案:如此庞大的星舰联盟,究竟从何处获得充足多样高质量的食物。
通过将特定星球改造为牧场星球,在这些星球上集中培育某几类生物即可为全体人类供给,这是与本作最类似的一类星际牧场。本作处理生物出场时,又让笔者想起梶尾真治的《怨仇星域》系列,人类最初登上应许之地时面对生物的情形。但菲星与这两种情况都不相同:菲星是一颗虽然名义上被人类控制,但运作过程中依赖人工智能的殖民地;虽然菲星的生命都来自地球及其衍生,但不全由人类死死控制,有时更像外星生命。菲星再像地球也终究不是地球,因此必然与地球有所差别,否则生命将难以在系统中维持稳态。为了追求稳态,人类采取的措施是利用基因改造的生物改造环境,但不过度干预结果,使生物与环境在长期磨合中擦出独属于地域的火花,也就是独特的生态系统。
与低科技-低生活的常规外星殖民不同,“菲劳洛斯”项目自诞生之日其就被人工智能牢牢掌控。即使一切看起来都是自然的,这颗星球每一处有人类指沾的空间都处于千年虫的监控之中。对千年虫而言,所有的生命都只为一个任务服务——反向编译一个与地球无异的区域。
这一项目的目的又是为了让人类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为此,部分人类与生命必须接受基因改造,否则将难以维持生态的稳定。通过千年虫的努力,菲星成功获得了与地球相似的气候。又在各种生命与科技的帮助下,菲星成功接近宜居状态。这种壮举,在千年虫看来就是拯救一个重病患者,它帮助患者维持体征的是一套物联网系统,深空物网。菲星虽然是独立的星球,每一寸肌肤却都有深空物网的痕迹,即使再美丽也只是一朵艳丽的假花,没有真正孕育生命之地的坚韧。终于,一颗牧场孕育而生。
牧场究竟是什么呢?是畜牧业的场所,还是自由人驰骋的地域?或许菲星给了另一个答案。牧场是一种由人深度参与的偏向人造但也强调自然的生态系统,它需要自然之力的配合,也需要人类的合理调控。从澳大利亚的大型牧场到蒙古国的荒山野岭,从阿勒泰的移动畜牧到集中养殖场机械式的畜牧,牧场至今活跃在人类的历史舞台。菲星就是一座巨大的牧场,整个它从天空到陆地到海洋都在为人类提供能量来源,就连深海也是养殖场。但就像当今的牧场,从来不止牧场需要人类,人类也需要牧场。在菲星被改造成巨大的牧场之时,是谁为人类提供了生存之源泉?是菲星。人类畜牧之时,牧场的生灵也成了人类的倚仗,二者共同维持彼此的生存。菲星亦是如此。若没有人类带来的技术,菲星不可能拥有生命;若没有菲星提供星球,人类也将死于大灾变之中,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菲星与人类彼此成就才有了牧场,牧场上生存着平等的众生,这众生包括人类。
畜牧,甚至农业的本质似乎也是如此,表面上是人类驯服其他生命,实际上,没有其他生命对人类的选择,人类可能至今都在狩猎采集,没有机会发展宝贵的文明。畜牧是一种双向选择,是人类与其他生命共勉存活的可能性。在人类尚未掌握利用无机物批量生产营养素的时代,被驯化的生命必然伴随人类的扩张走向一切开拓的方向。菲星正是对畜牧本质洞察后得到的大型牧场,人类消费着牧场,牧场也消费着人类。
别样的乌托邦
既然牧场是人类生存的载体,人类运作之时必然存在社会组织,幻想的社会组织便是乌托邦了。本作构筑了一个蕴含在乌托邦理想中的反乌托邦世界。在这个世界观中,没有明显的控制,甚至有人类能够脱离千年虫的控制,人类这个种族就如同被圈养的牲畜般自由地生长。但在人类内部,复杂的斗争在进行。在深空物网努力维持菲星脆弱的平衡之时,深空集团与永生重工这两个集团为人们从菲星上创造与汲取生存所需的一切。每个人生来就与创造了菲星的深空集团“签订”了不可背誓的生命契约,每个人活着就在享受永生重工提供的基因改造产物。
这两个巨头之间的合作与冲突是菲星最影响人类的冲突。落实到具体人类之时,帮派的冲突则会更为明显。各种帮派聚集在一起的原因各不相同,但一般能够落实到种群或身份上,比如光头党是因为基因改造失败而大脑受损聚集起来的帮派,鱼露帮则是华人群体。还有杰拉尤,虽然这不是帮派,但也值得一提,这是永生重工制造的人造人。人的群体在城市之外碰撞,摩擦,在城市中则过着相对不错的生活。比如方山岱城,比如恒河城,都有丰富多样的就业机会,即使没有工作也能找到地方苟活。但城市并不是本书重点展现的地点。
比人的群体还要复杂的生命正在菲星自由地生存。虽然千年虫操纵着一切,但生命还保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在本作,虚构的自然无疑是乌托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庞大的牧场里,不止人类这一种牲畜彳亍,角马在草原上游走,蓝鲸在海底攀行;大息壤菌绵延千米,碎石而动,那罗鸠婆清理汪洋,化为岛礁。每一种生命在物网的控制下都有其独特的功能,为稳态做着自己的贡献。
但总会有不和谐声音存在。若说菲星对千年虫而言是一位随时在抢救的ICU病人,总有那么一些病菌会扰乱它的诊治。有那么一群人,既不希望像城市里的人那样在秩序中生存,也不像帮派的人那样生存在物网的半监控状态中,而是选择走入海啸、火山、地平线之外的任何一个角落,只为了断行——哪里危险就去哪里的修行。
这便是断行修士,一群异类。如果说断行修士暂且还算无害菌种,永生重工的所作作为就像一个在生产癌细胞的病灶。永生重工作为菲星生命的万物之母,尽职尽责地生产了海陆空三维所需要的各种生命,为菲星成为“反地球”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这星球真的只是牧场,它的生态承载力根本没有地球那么高,永生重工超出深空集团需求的生产对牧场而言是不堪重负的。
千年虫对碳排放量过高一直非常苦恼,它就像看着脑瘤却无法下刀的医生,既恼怒又无从下手。除此之外,还有神秘的天外来客——埃萨埵斯。它们与地球的众生相比哪个更像外来者?其实两个都是外来者吧。埃萨埵斯是一类天外小行星,每个对人类而言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灾变以后,人类前往“反地球”菲劳洛斯进行开发创造。在千年虫的物网操纵下,以人类为生命的代表,埃萨埵斯为非生命的代表,菲劳洛斯这宇宙的角落在悄然运行着脆弱的生态圈,本作最为别样的乌托邦元素大抵在此:并非只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探讨。菲星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千年虫的操纵,它已经不止是菲星的监护医师,更是菲星的神经系统。这样一颗星球,与生命又有什么区别呢?
生命为何?
菲劳洛斯是古希腊的天文学家,又被深空集团用于命名新的家园。菲劳洛斯提出宇宙中存在一个与地球对称的反地球,虽然在后世的天文观测中没有发现这颗传说中的姐妹的身影,但“忒伊亚”的传说与存在证据也越来越多了,深空集团用这位天文学家之名为逆向编译的“地球”命名再合适不过了。这样命名的小巧思在本书中非常常见。
且不说“旅鸽”“渡渡”“湾鳄”等表现角色性格与命运的代号,“千年虫”“菲劳洛斯”等一语双关的事物命名,埃萨埵斯里就就有“Aza”“Machi-no”“Psycho”“Mahakala”“Organo”等表现功能与属性的名字,具体含义各位可以打开浏览器慢慢学习,笔者能够透露的是这些名字都与作者极想探讨的一个问题有关:生命能表现为什么。
假设生命的定义能够宽泛一些,只考虑生存,一个能够实现自我稳定的东西就是生命,或者再宽泛点,一个“具有半开放边界的低熵系统”,用通俗的语言就是,一个能与外界物质进行交换的较为稳定的系统就是生命呢?从这个定义看,菲劳洛斯这颗持续从外界获得物质,尽力维持内部稳态的星球为什么不能是一个巨大的生命呢?
在丰年虾这个千年虫的虚拟人格的引导下,菲星的神经系统、免疫系统,维持整个躯体运作的绝对主导,利用埃萨埵斯“Organo”研发出的超级量子计算机“千年虫”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巨大的生命。而另一个来自行星之外的,同样是埃萨埵斯的“Psycho”正在悄然侵蚀着菲劳洛斯。出于自卫的本能,为了让自己的身躯保存下来,千年虫发动了对天外来客的总攻。
在这颗星球上,另一个与生命高度相关的埃萨埵斯,“黑天之心”也在进行着持续活动。黑天之心应是“Mahakala”这个埃萨埵斯的别称,而“Mahakala”来自印度神话的湿婆化身“大黑天”的名称,湿婆象征的是生命与死亡。在黑天之心的帮助下,永生重工得以生产人造人“杰拉尤”。黑天之心日日散发的辐射将菲星悄无声息地改造为一个非常不稳定的低熵稳态,才吸引了在外游猎的Psycho,才让千年虫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极大的危险之中。
Psycho,意为“精神病人”,它的生存方式和精神病人相比,还是精神病人更能被人类接受。这是个维持在高熵状态,并且夺取其他星体低熵状态的星体。它盯上了黑天之心,然后盯上了菲星。千年虫将对此进行反击。
但对于人类而言,这一切与天灾有何区别?
本作令读者最容易想到的正是标题的来源,布莱恩·W.奥尔迪斯的长篇小说《地球的漫长午后》。奥尔迪斯的杰作里,读者能领略到在另一颗被植物统治的地球上人类为了生存做出了多少进化上的牺牲;而本作,人类正在与星球们角斗,企图在短暂的代际传承里确定少数机制的确定,乞求更长时间的乞求,就如庞大的星体为了自身的稳态能够做出毁灭地表相当数量其余生命的决策那般,人类也在追求自己的——种族的稳态,希望让人类这个种族存续下来。为此,本作的角色们做出了许多努力,就如《地球的漫长午后》里懵懂仍坚强无比的人类一般。
如果一个具有半开放边界的低熵系统就能算生命的话,人类的社会又能不能算生命呢?这个巨大的系统本身追寻着稳定,吸纳着外界的物质能量,转而又往外界进行释放,流出的脓与血污染着其他的生命。创造千年虫,利用黑天之心,将地球生物转移到其他星球,将其他人类的幸福转移为种群的存续,人类社会假托寡头公司,为自己的存续找寻了另一条与地球之上不同的道路,侵犯着蚕食着,丑陋不堪地存在着,问起存在的理由究竟为何,也只会说因为之前存在了,现在也不想消失。这样构筑的社会即使是乌托邦,又何尝不是现实的深度映射?或许存续的意志本身也是一种生命。但这个问题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行星仪轨》拥有与众不同的落脚点“畜牧科幻”,以神奇的笔法描绘了一个巨大的生命,一座行星尺度的牧场如何完成免疫系统自我筛查,攻克重大疾病的故事,在科幻奇观的打造与生命本质的探讨上取得很高的成就,提供了一个人类如何面对灾变后的自然与社会的方案,值得一读。
【作者简介】
木广隶,科幻爱好者。北京师范大学珠海校区中文系在读,广东省写作学会青年专委会理事。
2025年10月号
主编:三丰
执行主编:汪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