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与帝国夹缝中的“迷途者”:
吉卜林《吉姆》里的成长寓言与时代叩问
文|车向斌
在英国文学史、世界文学史上,鲁德亚德·吉卜林始终是个无法忽视的名字。这位以“帝国叙事”闻名的作家,用文字搭建起连接欧洲与印度的桥梁。1907年,41岁时,吉卜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填补了英国诺贝尔奖项的空白。吉卜林(1865--1936)生于印度孟买,是诗人、作家,代表作《勇敢的船长》《吉姆》《丛林之书》。中文版由耿晓谕、张伟红翻译,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小说《吉姆》,是吉卜林笔下最富张力的作品之一。不同于风靡世界的《丛林之书》里对自然野性的歌颂,《吉姆》则将目光聚焦在一个“混血少年”身上,以印度为舞台,写尽了他在“英国殖民秩序”与“本土文化根脉”间的挣扎、迷茫与觉醒。当我们拨开“帝国文学”的标签,重新走进吉姆的世界,会发现这个诞生于19世纪末的故事,早已超越了时代,成为一曲关于“身份认同”与“自我寻找”的永恒赞歌。
一、“夹缝中的少年”:从“迷途者”到“中间人”的身份困境
要读懂吉姆,首先要读懂他“尴尬的出身”。他不是纯粹的英国人,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印度人——父亲是英国军队里的普通士官,母亲早逝后,他便在印度的街头巷尾游荡,像一株“无人照料的野草”。他会说流利的印地语,能和街头的小贩、寺庙的僧侣打成一片;也耳濡目染了英国殖民者的生活方式,知道如何在“ sahib(先生)”面前保持谦卑。这种“双重身份”,让他既不属于英国殖民者的“上层世界”,也无法完全融入印度本土的“底层社会”,只能在两者之间的缝隙里艰难生存。
吉卜林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吉姆童年的“迷途状态”:他没有固定的住所,有时睡在寺庙的走廊里,有时挤在小贩的摊位旁;他没有明确的目标,每天的生活就是“闲逛、观察、倾听”——看英国军官骑着马在街头巡视,听印度老人讲关于神祇与国王的传说,学街头艺人耍小聪明讨生活。这种“无拘无束”的背后,藏着深深的孤独与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未来要去哪里,更不知道“家”到底是什么模样。就像他自己说的:“我像一条没有舵的船,顺着印度的河流漂,不知道会漂到哪里。”
改变吉姆命运的,是遇见“克里顿少校”。这位英国军官偶然发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他熟悉印度的风土人情,了解当地人的思维方式,还能在关键时刻保持冷静。克里顿少校看到了吉姆的“价值”,决定把他培养成“连接英国与印度的桥梁”,让他学习英语、算术,了解英国的法律与制度,希望他未来能成为“英属印度的有用之人”。
从街头游荡的“迷途少年”,到克里顿少校手下的“学徒”,吉姆的生活看似有了方向,可“身份困境”却愈发尖锐。他开始学习英国的礼仪,穿起整齐的衣服,努力融入“殖民者的世界”,却发现自己始终是个“外人”——英国军官的孩子嘲笑他“身上有咖喱味”,殖民者的夫人对他保持着刻意的距离;他试图回到曾经熟悉的印度街头,却发现自己也成了“陌生人”——小贩们觉得他“变洋气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僧侣们觉得他“被英国的思想污染了”,不愿再和他谈论信仰。这种缺少母亲、缺乏“母爱”的现象,正是吉卜林要表现的。
但吉卜林没有把吉姆写成一个“受害者”,而是让他在“夹缝”中展现出独特的韧性。他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是默默接受自己的“中间人”角色——他用印度的方式安抚闹事的村民,用英国的规则向殖民当局传递信息;他既理解英国殖民者的“统治需求”,也心疼印度百姓的“生存困境”。这种“双重视角”,让他成了一个“特殊的观察者”,也为他后来的“觉醒”埋下了伏笔。
二、吉卜林的“叙事魔力”:用“本土化细节”还原真实的印度
作为曾在印度生活多年的作家,吉卜林最擅长的,就是用“接地气的细节”让读者“身临其境”。他不刻意渲染印度的“神秘与落后”,也不夸大英国的“文明与先进”,而是用最朴素的文字,还原出19世纪末英属印度的“真实模样”——有繁华的加尔各答街头,也有贫瘠的乡村田野;有英国殖民者的优雅与傲慢,也有印度百姓的善良与坚韧;有宗教仪式的庄重,也有街头生活的烟火气。
在描写印度的“环境”时,吉卜林的文字像“动态的画卷”:他写加尔各答的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恒河上就飘着薄雾,船夫的歌声顺着河水飘来,混合着寺庙里的钟声和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他写印度的乡村,“稻田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风吹过的时候,稻穗轻轻摇晃,远处的村庄里,牛群慢悠悠地走在小路上,炊烟袅袅升起”;他写印度的集市,“五颜六色的布料挂在竹竿上,香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人们用不同的语言讨价还价,孩子在人群里穿梭打闹”。这些细节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充满了“生活的温度”,让读者仿佛真的站在印度的土地上,能闻到香料的味道,能听到热闹的声音,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在刻画“人物”时,吉卜林更是精准得“入木三分”。他笔下的英国殖民者,不是清一色的“反派”——克里顿少校有“帝国责任感”,但也真心关心吉姆的成长;有些军官傲慢自大,却在危险时刻会挺身而出。他笔下的印度人,也不是清一色的“弱者”——街头的小贩精明能干,能在乱世中养活自己;寺庙的僧侣智慧通透,能看透人心的本质;村庄的长老沉稳果断,在危急时刻能带领村民保护家园。这种“非脸谱化”的描写,让每个角色都有血有肉,也让“英属印度”的社会图景更加立体、真实。
更难得的是,吉卜林对“语言”的运用。他在小说里融入了大量的印度方言词汇,比如“sahib(先生)”“babu(文员)”“chai(茶)”“paisa(派萨,印度货币单位)”,这些词汇没有刻意解释,却通过上下文让读者自然理解,既保留了“印度的本土气息”,又不会让读者感到晦涩。同时,他还模仿印度人的说话方式,让对话充满“生活的质感”——比如印度老人说话时喜欢“讲故事”,吉姆和小伙伴聊天时喜欢“插科打诨”,英国军官和印度人交流时会“刻意放慢语速”。这种“语言上的本土化”,让整个故事更加鲜活,也让读者更能共情角色的处境。
吉卜林的叙事,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对印度的了解”,而是为了“让读者走进吉姆的世界”。他用“本土化的细节”搭建起一个真实的印度,让吉姆的挣扎、迷茫与成长都有了“生根发芽的土壤”——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印度,才有这样的吉姆;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吉姆,我们才能更深刻地理解那个时代的印度。
三、“觉醒与抉择”:从“工具人”到“守护者”的精神蜕变
随着吉姆逐渐长大,他的“价值”也越来越明显。他成了克里顿少校的“得力助手”——替他传递消息,帮他调解英国殖民者与印度人之间的矛盾,甚至在关键时刻完成“秘密任务”。英国殖民者们都觉得,吉姆是“被驯服的印度人”,是“英属印度的忠实仆人”,可以为他们的“统治”所用。可只有吉姆自己知道,他内心的“疑惑”越来越深。他看到英国殖民者为了“利益”,强行征收农民的土地,导致无数家庭流离失所;他看到印度百姓因为“反抗不公”,被英国军队残酷镇压;他看到有些英国官员明明知道政策不合理,却因为“怕担责任”而选择沉默。这些画面,像一把尖刀,刺痛了他的心——他曾经以为,英国殖民者带来的是“文明与进步”,可现实却是“压迫与伤害”;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中间人”角色能带来“和平与理解”,可现实却是“帮着强者欺负弱者”。
吉卜林用“两个事件”,推动了吉姆的“精神觉醒”。第一个事件是“村庄征地冲突”:英国殖民者为了修建铁路,要强行拆除一个印度村庄,村民们不愿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与英国士兵发生了冲突。吉姆被派去“调解”,他既理解村民的“故土情结”,也知道英国殖民者的“强硬态度”。他试图劝说村民“暂时妥协”,承诺会帮他们争取更多的补偿,可村民们却对他说:“你和那些 sahib 一样,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根本不懂我们对土地的感情。”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吉姆——他意识到,自己所谓的“调解”,不过是“帮英国殖民者安抚人心”,本质上还是在“维护不公的秩序”。第二个事件是“秘密文件泄露”:克里顿少校交给吉姆一份“秘密文件”,里面记录了英国殖民者“镇压印度反抗势力”的计划。吉姆在传递文件的路上,偶然看到反抗势力的领袖——一个为了保护村民,宁愿自己挨饿的老人。他看着老人坚定的眼神,想起了那些被压迫的村民,想起了自己童年时在印度街头感受到的“温暖与善意”,内心的“天平”终于倾斜了。他没有把文件交给英国军官,而是偷偷把文件藏了起来,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反抗势力的成员。
从“执行命令的工具人”,到“保护弱者的守护者”,吉姆完成了“精神蜕变”。他不再纠结于“自己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而是明白了“真正的身份,不是出身决定的,而是选择决定的”;他不再迷茫于“未来要去哪里”,而是找到了“自己的使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弥合了英国殖民者与印度人之间的裂痕。
吉卜林没有给吉姆一个“完美的结局”。他最终没有成为“改变时代的英雄”,只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了“正确的事”——他依然是那个“中间人”,却不再是“被动的中间人”,而是“主动的守护者”。他可能无法改变英属印度的整体秩序,却用自己的选择,证明了“个体的力量”,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四、超越时代的“叩问”:每个时代都有“吉姆式”的迷茫与觉醒
我是多年以前读过《吉姆》的,如今再读《吉姆》,我们会发现,这个百年前的“印度少年”,其实是每个现代人的“精神镜像”。吉姆的“身份困境”,不是19世纪末英属印度的“专属”,而是所有“在夹缝中生存的人”的共同困境——我们或许没有“英国与印度”的双重出身,却可能面临“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自我与他人”的矛盾;我们或许没有“中间人”的角色,却可能在“不同的身份标签”间摇摆,不知道该如何定位自己。
比如,有人在“传统文化”与“现代生活”间迷茫——既想保留家人传承的“老规矩”,又想融入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不知道该如何平衡;有人在“个人理想”与“家庭期待”间挣扎——想追求自己热爱的事业,却怕让父母失望,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有人在“自我认知”与“他人评价”间困惑——想坚持自己的想法,却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知道该如何坚定。这些“迷茫”,和吉姆当年的“身份困境”,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未来要去哪里”的焦虑。
而吉姆的“觉醒与蜕变”,也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身份认同”不是“找到一个固定的标签”,而是“在选择中逐渐清晰”;“自我寻找”不是“等待别人的定义”,而是“在行动中慢慢明确”。就像吉姆一样,他没有等到“别人告诉自己是谁?”,而是通过一次次的选择,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他没有等到“别人给自己安排未来”,而是通过一次次的行动,找到了“自己的使命”。
在这个“信息爆炸”“标签泛滥”的时代,我们更容易陷入“吉姆式”的迷茫——被各种“身份标签”绑架,被别人的评价左右,忘记了“自己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而《吉姆》告诉我们:不要害怕迷茫,迷茫是“寻找自我”的必经之路;不要逃避选择,选择是“定义自我”的关键一步。就像吉姆一样,哪怕身处夹缝,哪怕力量微小,只要我们坚持做“正确的事”,坚持成为“更好的自己”,就能在迷茫中找到方向,在选择中实现觉醒。
五、在“选择”中找到“自己的路”
重读《吉姆》,我们读到的不只是一个印度少年的成长故事,更是一段关于“自我寻找”的精神旅程。吉卜林用细腻的笔触,把吉姆的迷茫、挣扎、觉醒写得入木三分,让我们在这个百年前的角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那个“在夹缝中迷茫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在选择中犹豫的自己”,也看到了那个“在行动中觉醒的自己”。
这部作品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它“描绘了英属印度的历史”,而在于它“叩问了人性的本质”——它告诉我们,“身份”从来不是固定的,“自我”从来不是静止的,我们都是在“不断的选择中”,慢慢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它也告诉我们,“迷茫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对迷茫;选择不容易,重要的是敢于做出选择”。
如果你也曾经在“身份认同”中迷茫,在“自我寻找”中困惑,不妨读一读《吉姆》。你会发现,百年前那个印度少年的挣扎与觉醒,其实和我们现在的困境没什么不同;而他“在夹缝中坚守本心,在选择中寻找方向”的勇气,也能给我们带来前行的力量。毕竟,人生从来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就像吉姆,他没有走英国殖民者为他安排的路,也没有走印度本土为他预设的路,而是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相信我们,也可以的。
车向斌,汉族,1967年生,大学学历,陕西省潼关县人。1992年结业于鲁迅文学院。当过报刊记者、编辑等职,现供职于陕西某报社。1993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作品200万字。主要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小张的爱情》《郭二牛的爱情小差》《缝穷的女人与她的官儿子》《毫州人“出口”那些事》《爱神的裁决》《秋日沉思》《过继》《二球》等;中篇小说:《优秀的“坑儿”》《卤肉西施》《为您添彩》《潼关烧饼进大城》。2023年5月出版中篇小说集《优秀的“坑儿”》。现为渭南市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职工作家协会理事。
2022年,中篇小说《优秀的“坑儿”》获首届世界华文小说奖。
(审核:武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