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山间盘旋而上时,我便觉着自己是一粒微尘,正缓缓飘向一轴缓缓展开的青绿长卷。这山是有魂的,那魂仿佛是一种极沉静、极悠远的呼吸,从每一道石缝里、每一片松针间渗出,将周遭的喧嚣都滤得净了。
第一日 山脚与山腰的禅音
落脚处便在旃檀禅林左近。这寺院与别处不同,不见森然的宝相,倒有几分江南园林的秀逸。殿宇依着山势,高高低低地散着,回廊曲折,将一片片光影裁得零零碎碎。晚课时分,误入一座小殿,听得僧人们诵经,那声音不高,却像一团温润的云,充满了整个空间,将人也托得浮了起来。我立在那里,不敢稍动,只觉得那声音在洗涤着我的五脏六腑,平日里的那些块垒,竟被这清泉似的梵音,一点一点地浇化了。
次日清晨,先去访了甘露寺。这名字便好,带着一股子清甜的慰藉。寺隐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里,飞檐的一角伶仃地挑着,仿佛只是山树不经意间生出的一件物事。寺旁有涧,水声淙淙,不绝于耳。那声音不吵,反倒衬得四周愈发静了。我想,当年那位祖师在此结茅,夜夜听的就是这水声与松声罢?这等清福,我等俗人,是万万消受不起的。
午后,去了大愿文化园。这里气象便全然不同了,开阔,庄严,那尊九十九米高的地藏菩萨圣像,在晴空下闪着慈柔的光。他静静地立着,垂目下视,将这整座山、这山中的一切生灵,都静静地看护在眼底。在他面前,人不由得不收敛起骄矜之心,只愿合十,默祷。
第二日 向云端,峰之舞
今日是向上走,去会一会那些有名的峰峦。山路是艰辛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一头栽进密林里,一头又甩上悬崖边。气喘吁吁间,猛一抬头,狮子峰便赫然堵在眼前。它并不像别的山峰那样尖峭,而是浑浑然、巍巍然地蹲踞着,那气势,真像一头雄狮,披着满身的绿鬃,睥睨着脚下的云来雾往。风过时,满山的松涛便是它的呼吸了。
过了狮子峰,景色愈发奇了。天柱峰如一柄青锋宝剑,孤绝地、笔直地刺向苍穹,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决绝。而会仙峰则又是一番气象,一群奇石参差地聚在一处,像几位宽袍大袖的古之仙人,正于云海之上谈玄论道,那风姿是散漫的,飘逸的,不似人间。远远望见九子峰,诸峰环抱,宛若一群嬉戏的孩童,围着母亲玩耍,据说这竟是“九华”名目的由来,让人顿生亲切之感。
此行的顶点,自然是天台峰。登上古拜经台时,心便肃然了。那方巨大的岩石上,隐隐似有一双凹陷的脚印。相传这是金地藏当年长年在此诵经礼拜所留。我俯下身,用手轻轻触摸那冰凉的、带着岁月润泽的石面,仿佛能触到一种无言的坚韧。千百年的风雨,竟也磨不灭这精诚所至的痕迹。
及至登上天台寺,方才真正懂了“天台晓日”的意味。虽未逢日出,但立于绝顶,看万山如海,尽伏脚下,那云絮在身边流荡,聚了又散,仿佛一伸手,便能捞起一把。寺宇便筑在悬崖边上,像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的一般。此刻,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着自己渺小如一粒尘埃,却又广大得能容下这整片的天空。
下山时,步履是轻快的,心却是沉的。沉甸甸地装满了山的影、寺的钟、云的絮。回望来路,群峰在暮霭中又静默成一片青黛的剪影。我知道,我带不走九华的一片云、一棵树,但我将那满山的清寂与那一句“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大愿,悄悄地藏进了行囊里,足够我在那扰攘的红尘中,反刍许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