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中访老子(散文)
文/惠锋
城市在窗外疯长。钢筋的藤蔓绞缠着向上攀升,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将天空割裂成无数晃动的碎片。我蜷缩于写字楼二十七层的隔间里,指尖在键盘上敲打出空洞的节奏,屏幕上滚动的报表缠裹成密不透风的茧,每一次呼吸都似在吞吐浑浊的胶质空气。胸膛深处,一种源于数字荒漠的焦渴在无声蔓延,仿佛五脏六腑都覆满了信息时代的浮尘。
目光偶然扫过桌角一方镇纸——那是友人西行终南带回的一块顽石。灰扑扑的,杂有暗青纹路,毫不起眼。就在指尖无意触碰到它冰凉表面的刹那,一股奇异的震颤倏然从石心深处传来,沿着血脉直抵心窍。眼前密密麻麻的格子线、跳动的光标骤然扭曲、模糊、退潮般远去。一股沉郁苍茫的山气,裹挟着松脂的冷香与深苔的湿意,竟沛然冲破二十七层密封的玻璃囚笼,将我周身彻底淹没。
再定神时,我已伫立于终南山腹地。天穹低垂,铅灰色的云絮沉沉压在嵯峨的峰峦之上,如同远古巨兽凝固的脊梁。山风如刀,呼啸着掠过嶙峋峭壁,卷起枯叶与碎石,发出尖锐凄厉的长啸。四野不见人踪,唯余巨石的沉默与深渊的回响。脚下小径湮没于蔓生的荒草与狰狞的乱石之中,每一步都深陷于湿滑的苔痕与腐朽的落叶层。环顾周遭,只有森然的古木张牙舞爪,扭曲的枝干在铅灰天幕下投下鬼魅般的暗影,仿佛隐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哪里有什么仙气氤氲?分明是天地初辟时遗落的蛮荒与孤绝。
寒意针刺般钻进骨髓。我裹紧单薄的衣衫,几乎是被一股无形的推力推搡着,在乱石与荆棘间跌撞前行。不知挣扎了多久,就在心神几近被这原始混沌吞噬殆尽之际,前方逼仄的峭壁豁然现出一道狭窄的缝隙。那缝隙幽暗深邃,望去不过一人宽窄,更深处竟隐约有微光浮动,如寒夜中一粒将熄未熄的萤火。那微光似有灵性,牵引着我侧身挤入这大地开裂的伤口。
缝隙内别有洞天。光线骤然变得奇异,并非日光朗照,而是一种清冷的、仿佛自石髓中渗透出来的幽光。水滴自穹顶亿万年的钟乳石尖滴落,叮咚声在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空灵,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空气带着地下寒泉凛冽刺骨的清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洗涤脏腑深处沉积的浊气。“道法自然”并非空谈,这石腹深处,便是混沌初开时便已存在的“自然”之肺腑2。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却非寻常洞府。一方天然石穴,穹顶高阔,无数晶莹的水晶如同倒悬的星群,静静散发着幽蓝微光。穴中不见雕琢,唯有正中一方天然形成的巨大石台,光滑如镜,上面端坐一人。
那人身影瘦小单薄,几乎融入身后石壁苍古的纹理之中。一袭葛袍陈旧得辨不出本色,宽大的袖口垂落,覆在膝头。鹤发稀疏,用一根枯枝随意绾住,露出异常宽大光洁的前额,仿佛能容纳整个宇宙。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张脸——皱纹深刻如千载冰川刻痕,纵横交错,每一道都仿佛铭刻着星辰的生灭与天地的呼吸;而一双眸子却澄澈得惊人,如同太古幽潭,无波纹,无情绪,深邃得足以吞噬一切光影与尘念。他便是老子。他静坐的姿态本身就是亘古莽荒的一部分,是山岳未曾言语的魂魄。
我僵立原地,喉头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舌尖,竟吐不出一个音节。所有的自我介绍、来访缘由,在这片凝固了万古时光的寂静里,都显得如此聒噪而轻薄。
他并未抬首,只缓缓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掌,掌心摊开,向上。就在我茫然不解之际,石穴穹顶幽蓝的水晶光华如被无形的手牵引,竟丝丝缕缕向他掌心汇聚。那光并非静止,而是在他枯瘦如藤的五指间流转、盘旋、生灭不息——时而聚拢成一枚混沌旋转的星云籽粒,时而又散作亿万点闪烁飞舞的光尘流萤。没有咒语,没有符箓,唯有掌心方寸之间,演绎着宇宙创生与湮灭的无言大戏。
“道……”一个音节从他口中逸出,沙哑如石磨相碾,却带着不可思议的重量,沉沉敲在石穴四壁,激起悠远的回响,“……不可道。” 话音刚落,他手腕轻轻一旋。掌心那团璀璨的光旋骤然加速,发出低沉嗡鸣,旋即挣脱掌心束缚,无声无息地没入我脚下湿润坚实的岩地深处,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一片更为纯粹、更为浩瀚的虚无寂静。
我怔怔望着那光消失之处,胸腔鼓荡,竟脱口而出:“既有道,何故留下五千言?”话音未落,便觉失言,脸颊微烫。在这位无言洞察一切的存在面前,这追问本身就带着尘世的莽撞与浅薄。
老子唇角沟壑般的皱纹似乎掀起一丝极淡的涟漪,那并非笑意,更像古井水面投入一粒微尘的波动。“言者,迹也。”他声音依旧低沉,仿佛直接回荡在我的颅腔之内,“蹄迹非兔,筌网非鱼。强名之曰‘道’,已是枷锁。五千言,亦是尘网……缚汝乎?渡汝乎?”他目光并未在我脸上停留,反而投向洞穴入口处一缕飞旋而入的枯叶。那叶子旋转着,挣扎着,终被石壁捕获,悄然委顿于地。“执言求道,譬如捕风。”一语点破,石穴中仿佛有冷冽清泉涤荡而过。
洞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晦暗,唯余穴内幽蓝水晶芒如星子不灭。老子缓缓阖上眼帘,身形愈发融入周遭的岩石与光影,几乎化为洞中一块会呼吸的顽石。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我只得依着石壁跌坐,默然相对。初时焦躁如焚,万千俗念翻涌不息;继而心神渐被洞中那亘古的滴答水声、无处不在的寂静与老者身上散发出的山岳般沉凝的气息所浸染、抚平。现代都市里被无形之鞭抽打着的、日夜奔突的精魂,在这片混沌未凿的寂静核心,终于觅得一处不生不灭的港湾,得以卸下重重负累,回归一种婴儿般的原初安宁。喧嚣与算计,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纯粹的存在本身。
晨曦初现,一线微白艰难地挤进狭窄的入口。老者依旧闭目端坐,如枯木逢春前最深沉的蛰伏。
我起身,知晓去时已至。对着那融入石中的身影深深一揖,不发一言。就在我转身欲循原路退出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如大地叹息的话语:
“归。”
只此一字。
我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老子依旧眼帘低垂,枯瘦的右手却微微抬起,食指指尖对着虚空轻轻一点。这一点看似无力,指尖落处却骤然漾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如同水滴落入绝对静止的深潭,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瞬间掠过我的身体。
刹那间,终南的森然寒气、石穴的幽蓝微光、老者如山如石的身影……眼前一切轰然碎裂!意识如同从万仞绝巅骤然失重坠落。
砰!
额头撞上冰冷的桌面,钻心的疼。我猛地抬起头,窗外依旧是写字楼灰蓝色的冰冷丛林,屏幕右下角闪烁的数字冰冷地提示现实中流逝的分秒。昨夜的报表还在原处,仿佛一场彻头彻尾的白日梦魇。指尖残留的触感却异常清晰——那并非终南岩石的粗粝冰凉,而是某种温润细腻之物。
低头惊见,掌心赫然紧握着一管再寻常不过的黑色钢笔!我明明记得,仓促离家前,它连同那方终南镇纸一起遗落在书桌抽屉深处……它如何穿越时空,此刻竟紧攥于我汗湿的手中?
惊疑不定间,目光落向桌角盛着隔夜残茶的玻璃杯。杯底残余的几片茶叶沉浮不定。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原本静止的茶渣,竟无风自动,在杯底的水涡里缓缓旋转起来。漩涡中心,几片墨绿的叶片在旋转中碰撞、聚拢、延展……水面浮沫的光影竟在杯壁上无声凝聚、勾勒——赫然是终南石穴中老子指尖轻点虚空时,那圈荡开的神秘涟漪之形!
涟漪光影在杯壁上无声扩散,又悄然湮灭,仿佛完成了最后的显影与告别。我屏住呼吸,缓缓拧开手中那支失而复得的钢笔笔帽。笔尖雪亮,一滴饱满的墨珠悬垂其上,凝聚着幽深之光。鬼使神差地,我抽出昨夜那份布满数字的废弃报表,在空白背面轻轻落笔。
墨痕划过纸面,没有留下预想中的乌黑字迹——那墨迹竟在接触纸页的瞬间,如朝露般无声晕染开来,化作一片片湿润深浓、不断变幻扩散的水痕!水痕蔓延处,纸上那些冰冷僵硬的数字、表格线,竟被这无形之“墨”无声地渗透、消融、覆盖……
我凝视着笔下这片不断生长的水渍图腾,终南山石穴中那声低沉如大地脉动的叹息,再次于耳畔轰然响起——“归”。这归,并非退回原点,而是穿透表象的迷障,复归本源的澄澈。那卷遗失的《道德经》不在竹帛,而在杯水涟漪的吐纳里,在笔尖晕开的水痕中,在胸臆间那片老子指尖点化的浩瀚虚无里。它正以不言之道,抹去我眼前蒙尘的刻度,引我归向万物初生时那无言而磅礴的起点。
作者介绍:惠锋,男,61年生人。大学文化,退休教师。周至人,西安市作协会员。周至县作协理事。业余喜欢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关中烽火》,中唐三部曲《玉真公主》《玉环传奇》《大楼观》等。散文百篇。网名关中剑客,笔名秦风,大唐雄风,渭风等。